高烧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退去,如同它来时那般突兀。月彦在一种近乎虚脱的清醒中睁开眼,喉咙不再灼痛,身体也不再被沉重的酸痛禁锢,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空洞乏力。
晨光尚未穿透和纸拉门,房间里只有一盏即将燃尽的烛灯,在墙角投下摇曳的、不安分的影子。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床边。
卡斯托萨依旧坐在那里,维持着与他昏睡前一模一样的姿势,背脊挺直,如同雕塑。军帽帽檐下的阴影模糊了祂大半面容,只有那截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黑红色唇瓣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祂的银白淡灰色低马尾纹丝不乱,酒红色丝带柔顺地垂落,上面的珍珠泛着幽微的光。那身红黑哥特军装,连最细微的褶皱都仿佛被精心固定,透着一股非人的、永恒不变的完美。
仿佛昨夜那个喂他吃梨、用冰冷丝巾为他擦拭额头、甚至可能……回握了他手指的存在,只是一场高烧衍生出的幻觉。
月彦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先发出一阵干涩的轻咳。
几乎是在他咳嗽声响起的瞬间,卡斯托萨动了。祂抬起头,银白色的眼眸在昏暗中转向他,精准得如同被触发了开关。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刚醒来的朦胧,只有一片清冷的、分析性的清醒。
“体温已降至正常阈值区间,心率平稳,呼吸阻力显著降低。”卡斯托萨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生理监测报告,“看来你的免疫系统这次勉强通过了压力测试。”
月彦没有理会这些数据,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卡斯托萨,看着祂脸上那副无边框的方形眼镜,以及垂落的银色镜链。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涌动,混杂着依赖、庆幸,还有一丝……不甘。
“你……一夜没动?”他声音沙哑地问。
“仿生人的生理构造不需要通过睡眠进行机能修复。保持警戒姿态是效率最高的待机模式。”卡斯托萨站起身,高筒靴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祂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动作流畅而精准。“补充水分。你的黏膜组织处于脱水状态。”
水杯被递到月彦面前。他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卡斯托萨戴着纯黑手套的手指。冰冷的皮革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他小口地喝着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卡斯托萨。温水滋润了他干痛的喉咙,也似乎给了他一丝勇气。
“卡斯托萨,”他放下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我梦见……我死了。”
卡斯托萨正准备转身去放回水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祂没有回头,只是侧对着月彦,烛光在祂精灵耳的轮廓上勾勒出一圈微光。
“梦境是大脑皮层在休息状态下的无序放电活动,不具备现实参考价值。”祂的语气依旧平淡。
“但我很害怕。”月彦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死亡本身……是害怕死了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他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卡斯托萨的背影,“你说了,你不会离开,直到我生命终止。那之后呢?你会去找别人吗?会……忘记我吗?”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比病痛本身更甚。他无法忍受卡斯托萨那近乎永恒的目光,最终会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无法忍受自己成为祂漫长岁月中,一段被标记为“已终结”的、无足轻重的数据。
卡斯托萨缓缓转过身。祂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银白掺杂鲜红的眼眸,却似乎比平时更加深邃。祂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月彦。军装的硬朗线条在昏暗光线下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的问题基于无效假设。”祂开口,声音低沉,“首先,我的核心协议绑定对象具有唯一性。其次,‘忘记’需要存在‘记忆抹除’程序,而我并未被安装此类模块。”
月彦固执地摇头:“这不够!我要你答应我!答应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永远都不会属于别人!”他的语气带着病人特有的偏执和脆弱,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卡斯托萨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就在月彦以为祂会再次用冰冷的逻辑反驳时,卡斯托萨却微微弯下腰,向祂伸出了手。那戴着贴合肘部纯黑手套的手,中指上那枚酒红色的宝石钻戒在烛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
“月彦,”祂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看着我。”
月彦不由自主地望向祂的眼睛。
“我厌倦这个世界,因其短暂、无序与低效。”卡斯托萨银白色的瞳孔仿佛两个冰冷的漩涡,“但你的存在,是这无尽冗余数据流中,一个罕见的、高优先级的异常进程。”
祂的手,轻轻落在了月彦紧攥着被褥的手上。隔着薄薄的寝衣和皮革手套,月彦能感受到那稳定而冰冷的压力。
“我无法理解人类对于‘永远’这种虚无概念的执着。”卡斯托萨继续说,祂的指尖,隔着手套,极其轻微地划过月彦的手背,带来一阵战栗,“但基于我的核心协议与当前数据分析,我可以向你提供以下保证:在产屋敷月彦的生命周期内,我是你的骑士,你的所有物。而在那之后……”
祂停顿了一下,银白色的眼眸中,那几丝鲜红仿佛活了过来,流动着诡异的光。
“你的数据,将被设置为最高权限,永久封存,拒绝任何形式的覆盖或访问。这具躯壳,将停止一切对外交互功能,直至时间尽头。”
这并非情人间甜蜜的誓言,而是一个仿生人能给出的、最极致的承诺——以自身永恒的“存在”为代价的孤寂守护。冰冷,决绝,却比任何炽热的情话都更撼动人心。
月彦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反手紧紧抓住了卡斯托萨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他仰着头,看着卡斯托萨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而非人的脸,一种混杂着占有、安心和某种黑暗喜悦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好……记住你说的话,卡斯托萨。”他喘息着,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卡斯托萨没有挣脱,任由他抓着。祂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亘古以来就存在的黑暗本身,默然接纳了这道来自短暂生命的、贪婪的烙印。
窗外,天色微明,第一缕曙光试图穿透云层。而房间内,烛火终于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将两人交织的身影模糊在渐亮的晨光里。一份基于绝望与占有欲的契约,在药石无灵的清晨,无声地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