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青砖地浸透了常年不散的血腥气,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人困在其中,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疼。殿内没有窗,只在头顶开了一方小小的气窗,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角落里堆着的刑具——生锈的烙铁、带倒刺的鞭子、浸在盐水里的竹签,每一件都沾着黑褐色的污迹,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
温实初被牢牢绑在正中央的刑架上,手腕与脚踝处的铁镣深深嵌进皮肉里,勒出一圈圈紫红的血痕。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太医常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破碎的布片下,纵横交错的鞭痕狰狞地铺开,旧伤叠着新伤,有的地方已经结痂,更多的则还在渗着血,顺着胳膊、大腿往下淌,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汗水像断线的珠子,从他的额角、鬓发间滚落,混着血污,在脸颊上冲刷出一道道狼狈的沟壑。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脸色白得像纸,只有那双眼睛,还透着一丝未灭的清明,死死盯着面前那个手持皮鞭的太监。
那太监是皇后的心腹,姓周,脸上一道横贯眉骨的疤痕,看着格外狰狞。他手里的皮鞭浸过盐水,鞭梢带着细密的倒刺,此刻正“啪”地一声甩在地上,溅起些许灰尘。“温太医,”周太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刺耳得很,“咱家再问你一遍,你与惠妃娘娘到底是何时勾搭上的?熹贵妃与果郡王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私情?你说了,咱家便给你个痛快,不然……”他掂了掂手里的皮鞭,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这慎刑司的滋味,怕是你扛不住的。”
温实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着牙,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却依旧挺直了脊背,尽管那挺直的动作让他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清晰,“我与惠妃娘娘清清白白,不过是医患之情;熹贵妃端庄自持,果郡王坦荡磊落,更是绝无半分逾矩。你们这般屈打成招,就不怕皇上知晓,治你们一个欺君之罪吗?”
“欺君之罪?”周太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温太医,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皇上?皇上若不信,怎会让皇后娘娘彻查?你还是识相点,把该说的都说了,也少受些罪。”他猛地扬起皮鞭,“啪”的一声抽在温实初身侧的刑架上,火星四溅,“说!你第一次与惠妃私会是在哪?是不是在她失子之后,借着诊脉的由头,日日往她宫里钻?”
“放肆!”温实初猛地抬头,眼中迸出怒火,“惠妃娘娘失子之痛,锥心刺骨,我去为她诊脉,是奉旨行事,是医者仁心!你竟敢如此污蔑她的清誉,不怕天打雷劈吗?”
他与眉庄相识多年,从她及笄那年为她诊过一次风寒开始,便敬她的端庄,佩她的坚韧。她失子后形容枯槁,夜夜难眠,是他守在一旁,为她熬药,为她疏导心结,那是兄长对妹妹的怜惜,是医者对病患的责任,何来半分“私会”之说?
“医者仁心?”周太监被他眼中的怒火看得心头一跳,随即又恼羞成怒,扬手便一鞭抽了下去,“啪!”
皮鞭带着风声落在温实初的背上,倒刺瞬间撕开皮肉,一道新的血痕立刻浮现出来。温实初疼得浑身一颤,额头上青筋暴起,却死死咬着牙,没让自己发出一丝求饶的声音。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很快便浸透了破碎的衣衫。
“说不说?”周太监厉声喝问,又一鞭抽了下去。
“清者自清……”温实初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依旧坚定,“我没有做过的事,死也不会认!”
站在一旁阴影里的祺贵人,看着这一幕,手指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她原以为温实初不过是个文弱太医,经不起吓,更经不起打,三两下便能让他招认,可没料到他竟如此硬气,挨了这么多鞭,依旧嘴硬。
一股莫名的恐慌顺着脊椎爬上来——温实初若是一直不招,那她找来的那些“人证”、“物证”岂不成了笑话?到时候皇上追责下来,她该怎么办?
她定了定神,从阴影里走出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些:“周公公,跟他废话什么?”她看着刑架上的温实初,眼中闪过一丝嫉恨,“这种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打!往死里打!我就不信他嘴能一直这么硬!”
她必须让温实初招认,必须!只有他招了,才能牵连出眉庄,牵连出甄嬛,才能让她们万劫不复!
周太监见祺贵人发话,便不再犹豫,扬手又是一鞭。这一鞭比之前更重,直接抽在温实初的胸口。温实初闷哼一声,一口血猛地从嘴角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青砖上,触目惊心。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身体像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着疼痛。可他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他不能认,绝不能认!他若认了,眉庄的清誉就毁了,甄嬛的处境就更危险了,他守了一辈子的医者风骨,也会荡然无存。
“打……继续打……”祺贵人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中那点恐慌被狠厉取代,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却依旧不肯罢手。
皮鞭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带着风声,带着盐水的蚀骨之痛,抽在温实初的身上、背上、胳膊上。他的衣服早已被血浸透,整个人像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头渐渐垂了下去,只有那紧咬的牙关,还透着一丝倔强。
“停!”周太监见他似乎要晕过去,挥了挥手,喘着粗气停下了手。再打下去,人怕是真的要没了,到时候审不出东西,皇后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他走上前,用皮鞭的柄抬起温实初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温太医,滋味不好受吧?”周太监阴恻恻地笑,“你看你现在这模样,跟条丧家之犬似的,值得吗?只要你点个头,说一句‘是’,咱家就立刻放你下来,请太医为你治伤,保你日后还能安安稳稳当你的太医,不比在这儿受这份罪强?”
温实初缓缓睁开眼,浑浊的视线里映出周太监那张丑陋的脸,又缓缓转向一旁的祺贵人。祺贵人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眼神,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嘲讽,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突然,温实初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啐在周太监脸上!“呸!”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决绝的刚烈,“我温实初行医一生,救死扶伤,从未做过亏心事!想让我污蔑忠良,屈打成招,除非我死!”
血沫从他嘴角不断溢出,顺着下巴往下淌,可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的一点星火,虽微弱,却执拗地不肯熄灭。那是一种历经酷刑却依旧不肯弯折的风骨,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
周太监被啐了一脸,顿时恼羞成怒,扬手就要再打,却被祺贵人拦住了。
祺贵人看着温实初那双燃着不屈之火的眼睛,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隐隐觉得,这个人,就算打死,也不会说出她们想要的话。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打了。”祺贵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把他关起来,不给水,不给饭,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她就不信,一个凡人,能熬得过饥渴,熬得过这慎刑司的阴冷与绝望。
周太监虽有些不甘,却还是依言吩咐手下:“把他松绑,扔进最里面的囚牢!”
两个小太监上前,解开温实初身上的铁镣。他早已被折磨得没了力气,刚一松绑,便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温实初趴在冰冷的青砖上,能感觉到血还在从伤口往外流,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涣散。但他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守住了,守住了自己的清白,也守住了对眉庄、对甄嬛的承诺。
至于接下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他只知道,医者的风骨,文人的气节,他不能丢。
小太监拖着他往囚牢走,他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像一条蜿蜒的红蛇,在这阴森的慎刑司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医者的坚守与不屈。
祺贵人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血痕,只觉得浑身发冷。殿外的天光不知何时彻底暗了下去,慎刑司里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狰狞。她知道,这场赌局,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可温实初那不屈的眼神,却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让她隐隐觉得,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