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血腥味顺着风飘到长街时，沈眉庄正坐在窗前描一幅胎监图。窗台上的薄荷草被晒得蔫蔫的，像极了她近来的心境——温实初被卷入“秽乱宫闱”的流言已有三日，她派去的人回回都被拦在慎刑司外，只传回“温大人拒不认罪，受了些刑”的消息。指尖抚过图上鼓起的弧度，那是她腹中七个月的胎儿在踢腿，可此刻那轻微的胎动却像针扎似的，刺得她心口发紧。
“小主，喝口参茶吧，您都一天没吃东西了。”采月端着茶盏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方才去御膳房时，听见小太监们嚼舌根，说……说温大人在里面被打得厉害，还说……”
“还说什么？”眉庄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墨点在素宣上晕开，像朵难看的黑花。
采月咬着唇，眼圈泛红：“说温大人被指认时，为了证清白……竟、竟要对自己动手，被拦住了还挣扎着喊‘我没有’……”
“哐当”一声，眉庄手里的狼毫笔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腹部传来一阵坠痛，可那痛远不及心口的撕裂感——她太懂温实初的性子了，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比谁都执拗，若非被逼到绝境，怎会做出这等事？
“备轿！不，备车！我要去慎刑司！”她抓起披风就往外走，脚步踉跄着撞翻了手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溅在明黄的裙角，像泼了一滩血。
“小主不可啊！”采月死死拉住她的胳膊，“慎刑司是什么地方，您怀着身孕怎么去得？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探视！”
“放开我！”眉庄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是为了我才被卷进来的，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她猛地甩开采月的手，挺着肚子往宫外冲，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落了一串玉饰，碎在地上叮当作响，像她此刻的心。
宫道上的石板被晒得发烫，眉庄的绣花鞋很快被汗水浸透。风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混着慎刑司特有的铁锈味，钻进鼻腔时，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太医院，温实初给她诊脉时总带着股淡淡的药香，那时他说“小主放心，有我在”，语气温得像春日的风。
“拦住沈婕妤！”慎刑司门口的侍卫横过长刀，刀刃在日头下闪着寒光。
“让开！”眉庄扶着腰喘着气，腹部的坠痛越来越密，“我是皇上亲封的婕妤，你们敢拦我？”她伸手去推侍卫的胳膊，却被对方纹丝不动地挡回来，那坚硬的甲胄撞得她手背生疼。
“小主！小主您看！”采月突然指向慎刑司的侧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眉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两个太监正拖着一个血人往外走，那人穿着的月白长衫早已被血浸透，散着气若游丝的呻吟，露在外面的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是温实初！他的发冠掉了，散乱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上，原本温和的眉眼此刻紧闭着，嘴唇白得像纸。
“实初哥哥——！”眉庄凄厉地喊出声，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侍卫想拦，却被她腹中的坠痛逼出的狠劲撞开，她扑到温实初身边，手指刚触到他的衣襟，就被那滚烫的血烫得缩回手。
“你怎么样？实初哥哥你看着我……”她想抱起他，可腹部的剧痛突然炸开，像有把刀在里面翻搅。她闷哼一声，顺着墙滑坐在地上，裙摆下很快洇开一滩深色的水渍，混着地上的血，红得刺目。
“小主！羊水破了！”采月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死死托住她的背，“您撑住啊！太医！快叫太医！”
温实初似乎被这喊声惊醒，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和身下的血迹间转了一圈，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想爬起来，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的血溅在眉庄的手背上。“眉庄……走……”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别管我……”
“我不走……”眉庄的眼泪砸在他脸上，和血混在一起，“实初哥哥，我不怪你……从来都不怪……”腹部的绞痛让她蜷缩起来，她能感觉到生命在随着血一点点流走，可看着温实初涣散的眼神，她忽然笑了，轻声道，“你看，孩子要出来了……像你，一定像你……”
惨叫声、哭喊声、太医们匆忙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惊飞了檐角的鸽子。眉庄躺在冰冷的宫阶上，视线渐渐模糊，只觉得温实初的手在拼命往她这边够，却始终差着一寸。她最后望了一眼湛蓝的天，想起那年杏花微雨，他站在树下递药给她，说“臣会护着小主”，原来他真的做到了，用最惨烈的方式。
“哇——”婴儿的啼哭像道惊雷劈开了混乱，可眉庄已经听不清了。她的手垂落在地，指尖离温实初的指尖只有半寸，眼睛却永远闭上了。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皇上正翻着眉庄昨日递上来的请安折，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胎儿简笔画。他愣了半晌，才喃喃道：“她昨天还说，孩子踢得欢……”
等他赶到时，宫阶上的血已经半凝，像泼翻的朱砂砚。眉庄的遗体被白布盖着，只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而襁褓中的婴儿被奶娘抱在怀里，闭着眼睛吮手指，浑然不知母亲已经不在。温实初躺在不远处的担架上，气息微弱，手腕上的伤口被草草包扎着，血还在往外渗。
皇上站在阶下，看着那片暗红的血迹漫过青砖的纹路，像无数条小蛇爬向自己。他忽然想起眉庄刚入宫时的样子，穿着浅粉的宫装，在御花园里荡秋千，看见他时会红着脸行礼，说“臣妾沈眉庄参见皇上”。后来她生了气，冷着一张脸对他说“皇上若不信臣妾，多说无益”，再后来，她眉眼柔和了些，会在他生病时递上汤药，说“皇上保重龙体”……
原来那些细微的瞬间，都藏着她的样子，可他总以为还有时间，总以为她会一直等在那里。直到此刻，看着那片刺目的红，他才猛地意识到——这场由他默许的“彻查”，查掉的不是秽乱，是那个曾真心待他、却被他一次次猜忌推开的人。
“皇上……”李德全小声提醒，“天凉了，小阿哥不能冻着，先抱回去吧。”
皇上没动，目光死死盯着眉庄遗体旁的那支玉簪——那是他当年赏的，上面刻着“静姝”二字，她戴了许多年。风吹过，玉簪轻轻晃动，像是在替她无声地叹息。他抬手按了按眉心，第一次尝到了悔的滋味，涩得像吞了黄连，从舌尖苦到心底。
慎刑司的血腥味还在飘，只是这一次，混着杏花的冷香，成了他往后无数个深夜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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