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雪,下了整整三日。待雪霁初晴时,太和殿的金顶覆着一层白,阶下的日晷被冻在冰里,指针指着巳时,却像被岁月钉死,再难挪动分毫。皇上独自站在殿中,靴底碾过地上未扫尽的雪粒,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空旷的大殿里荡开,竟有了回声。
他刚下了最后一道旨意。
“甄嬛,禁足永寿宫,非死不得出。”
旨意宣读时,永寿宫的门开着一条缝,能看见甄嬛穿着素色的宫装,站在廊下看那株新抽芽的海棠。她没有接旨,也没有哭,只是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素银簪子,那是果郡王生前送的。传旨的太监不敢催,候了半晌,只能揣着空白的回执退回来。皇上听了回报,没有发怒,只挥了挥手,仿佛连生气的力气都耗尽了。
这场风波,终究是没有赢家的。
温实初的死讯是昨日从慎刑司传来的。那个总捧着药箱,说话温吞的太医,最终是用一把银簪刺穿了自己的心口。他死前遣人送了一样东西给皇上——是一枚半旧的玉佩,上面刻着“实初”二字,背面却用极小的字刻着“眉庄”。皇上认得,那是眉庄嫁入王府时,亲手为温实初磨的玉佩。原来有些情谊,藏得那样深,连死亡都拆不散。慎刑司的人说,温实初死前只说了一句话:“求皇上护静和公主一世安稳。”皇上捏着那枚冰凉的玉佩,指腹摩挲着“眉庄”二字,忽然想起那年杏花微雨,眉庄捧着《女诫》坐在窗下,阳光落在她发间,像落了一层金粉。那时的宫墙,似乎还没这么冷。
祺贵人是今日卯时疯的。
宗人府的圈禁房里,她穿着单薄的囚衣,头发散乱如草,抱着一根柱子反复念叨:“我是功臣之后!我阿玛平定过准噶尔!皇上会接我出去的……”她的声音时而尖利,时而呜咽,到最后竟唱起了儿时的童谣。看管的侍卫说,昨夜她还试图用发钗撬开铁锁,被发现后哭闹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就疯了。皇上没有去看她,只加派了两个嬷嬷,说是“好生照看”,可谁都知道,进了宗人府的疯子,下场不过是在那方寸之地,耗尽最后一丝生气。
想起祺贵人刚入宫时的模样,穿着粉绫罗裙,捏着帕子娇嗔着“皇上偏心”,那时她眼里的光,亮得像盛夏的太阳。皇上忽然觉得刺眼,抬手揉了揉眉心,却把眼角的湿意揉了出来。
与皇后、祺贵人相关的党羽,处置起来倒快。
皇后的表兄,那位在两江总督任上贪墨了三百万两赈灾银的大人,被押到午门腰斩时,雪刚停,地上的血很快冻成了黑紫色。他的儿子,那个曾在御花园里跟皇上夸口“愿为陛下荡平四海”的少年郎,被流放宁古塔时,穿着单薄的囚服,回头望了一眼宫墙,眼神里没有恨,只有茫然。皇上在城楼上看着那支远去的队伍,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也曾在这样的雪天,跟着先帝去狩猎,那时的风,似乎都比现在暖些。
还有祺贵人的父亲,那位曾手握兵权的镇国公,被夺了爵位,贬为庶人,圈禁在京郊的旧宅里。抄家时,从他书房搜出一箱子书信,全是与朝臣往来的密函,字里行间满是“拥立三阿哥”“除甄嬛党羽”的谋划。皇上没看,只让人一把火烧了。火光冲天时,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像极了那年纯元皇后去世时,天边烧的晚霞。
后宫,是真的空了。
碎玉轩的梨花开了又谢,再没人像沈眉庄那样,提着食盒去给太后请安;翊坤宫的红墙剥落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黄土,再没人像华妃那样,叉着腰骂“贱人就是矫情”;就连景仁宫那棵歪脖子树,都因为太久没人打理,被风雪压断了枝桠。
皇上走到阶下,伸手抚了抚日晷上的冰。冰很冷,冻得指尖发麻,像他此刻的心。他忽然想不起,这场风波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从甄嬛入宫时,她那句“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还是从果郡王在圆明园的桃花树下,替甄嬛拾那支掉落的海棠簪?又或是更早,从他登基那天起,就注定要在这龙椅上,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去?
太监来报,说永寿宫的海棠开了,一枝红得格外艳,探出了宫墙。皇上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往回走。太和殿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极了谁在叹息。
风穿过空旷的宫道,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朱红的宫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这偌大的紫禁城,终于安静得只剩下风的声音。皇上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那片被日晷投下的阴影,忽然觉得,自己赢了天下,却输了所有。
这场风波,终究是两败俱伤。没有谁是赢家,只剩下满目疮痍,和一颗被孤独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日晷的指针终于挣脱了冰的束缚,随着日头西斜,缓缓挪动,只是那影子拉得再长,也照不亮这宫墙里的每一处阴暗,更暖不了这深入骨髓的寒冷。
尘埃落定,落定的,不过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