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京城的柳梢才抽出寸许新绿，太和殿的朝会却已弥漫着深秋般的寒意。御史台的石御史捧着奏折，花白的胡须在胸前微微颤抖，声音却如铜钟般响彻大殿：“陛下！后宫乃国本所系，近日连逢大变，人心惶惶。臣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速立正宫、安定储位，以固社稷根基！”
话音未落，阶下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吏部尚书周大人出列附议，袍角扫过冰凉的金砖：“石御史所言极是！自皇后废黜、熹贵妃薨逝，后宫形同虚设。六阿哥与静和公主尚在襁褓，储位悬而未决，恐为宵小所趁。臣请陛下广选秀女，充实后宫，早立皇嗣！”
皇上端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的雕花，目光扫过阶下黑压压的朝臣。他们的面孔或忧戚、或急切、或隐晦地带着算计，像一幅被打翻的浓墨画，糊得他眼前发晕。后宫巨变的消息，终究是瞒不住的。
甄嬛的死讯，是三日前从永寿宫传出来的。据说她用那枚果郡王送的素银簪子，刺穿了自己的心口，临死前怀里还揣着那枚红丝绒同心结。尸身抬出来时，海棠花瓣落了她满身，像一场迟来的祭奠。皇上没有去看，只下了旨，以贵妃礼安葬，陪葬品里，有那支她初入宫时戴过的海棠步摇。
消息一出，京城像被投了颗惊雷。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把后宫的事编成了新段子，从“滴血验亲”说到“果郡王殉情”，再到“熹贵妃自尽”，添油加醋说得活灵活现。有说甄嬛与果郡王是“旷世绝恋，被帝王拆散”的，听得茶客们唏嘘落泪；也有说她“秽乱宫闱，罪有应得”的，骂声里混着对皇家体面的惋惜。
更有人把前朝的事扯了进来。甄远道的案子刚平反不久，尸骨还没入土，女儿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世，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甄大人一生清正，怎么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有人悄声说，这是皇上为了“遮丑”，故意斩草除根；还有人联想到鄂敏的抄家、皇后党羽的流放，拍着桌子道：“这哪是后宫争斗？分明是皇上借题发挥，清洗朝堂呢！”
这些议论像潮水般涌向皇宫，连太和殿的梁柱都仿佛浸在流言的水里，泛着潮湿的霉味。
工部侍郎李大人是个直肠子，此刻忍不住出列，声音带着急意：“陛下！臣听闻民间流言四起，说……说后宫之事牵连甚广，连甄大人的平反都被指为‘欲盖弥彰’。长此以往，恐动摇民心啊！”他顿了顿，硬着头皮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查清熹贵妃死因，公示于众，以正视听！”
“查清？”皇上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是自尽的，有永寿宫的人证，有凶器为凭，还要怎么查？”
“可……”李大人还想再说，却被旁边的户部尚书拉了一把。皇上的眼神太冷了，像结了冰的湖，谁看一眼都觉得刺骨。
石御史见状，忙上前一步，把话题拉回“正途”：“陛下，流言止于智者。只要陛下速立皇后、安定储位，民心自会平复。臣举荐镇国公之女富察氏，贤良淑德，可为中宫；三阿哥虽非嫡出，却已成年，可立为太子……”
“放肆！”皇上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金漆雕花震得簌簌作响，“立后立储，是朕的家事，用得着你们指手画脚？”
石御史被吓得跪倒在地，额头抵着金砖：“臣不敢！臣只是忧心国事……”
“忧心国事？”皇上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阶下的群臣，“你们忧心的，是自己的乌纱帽吧？皇后党羽倒了，你们便想扶持新的势力；甄家败了，你们便怕下一个轮到自己。这朝堂，何时成了你们钻营算计的地方？”
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听得见。朝臣们纷纷跪倒，头埋得极低，谁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皇上看着满地的乌纱帽，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想起刚登基时，这些人也曾跪在下面，高呼“万岁”，那时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几分真诚。可如今，只剩下算计与猜忌。
散朝后，皇上没有回养心殿，而是去了御花园。沈眉庄生前种的那片薄荷，被雪压得蔫了，却在石缝里冒出几株新绿。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那片嫩叶，就被刺痛了——是眉庄去世时，他摔碎的玉簪尖，嵌在泥土里，还闪着寒光。
“皇上，”李德全小心翼翼地跟过来，递上一份奏折，“这是江南巡抚递上来的，说……说民间都在传，熹贵妃是被您赐死的，还说……说六阿哥并非龙种……”
皇上接过奏折，看也没看就撕得粉碎。纸屑随风飘落在薄荷丛里，像一群白色的蝶。“传朕旨意，”他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凡议论后宫之事者，斩。”
李德全吓得一哆嗦，忙应了“嗻”，却不敢立刻退下。他看着皇上的背影，孤单得像株被霜打了的芦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皇上还是四阿哥时，曾在这御花园里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轴握在纯元皇后手里，那时的笑声，清亮得能惊起满树的雀鸟。
可如今，风筝线断了，放风筝的人，也散了。
傍晚时分，夕阳把太和殿的金顶染成了血色。皇上独自坐在殿中，看着阶下的日晷，指针缓缓移过酉时，投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朝臣们的议论还在继续，民间的流言也不会停，这场由后宫掀起的风波，早已越过宫墙，席卷了整个朝野。
他赢了所有的争斗，却输掉了所有的人。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他和自己的影子，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孤独，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风从殿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儿飞向远处。这场震动朝野的风波，终究没有答案，只剩下无尽的议论，和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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