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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入

同谋者

“陆叙是小男子汉了,”她的声音比平时软了点,却还是像隔着层玻璃,镜子里的小孩露出光溜溜的额头,眼神怯生生的,像只刚被剪了毛的猫。我摸了摸短得扎手的头发,忽然有点想念那些被我偷偷藏在枕头下的玩偶,它们软软的,它们像妈妈的香味——虽然我早就记不清妈妈的是什么样了。

剪了头发的第二天,陆叔叔带来个医生。白大褂,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像孤儿院医务室里那台总发出嗡嗡声的针管。他给我量了身高体重,用小锤子敲我的膝盖,还让我张开嘴看喉咙,冰凉的压舌板碰到舌尖时,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很健康。”医生的声音闷闷的,像从罐子里传出来。陆叔叔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个小药瓶,倒出颗白色的药片,递到我面前,“吃了它,以后不生病。”药片很苦,我皱着眉咽下去,姐姐赶紧递过来块糖,这次是橘子味的,甜得有点呛人。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要吃一颗白色药片。有时是混在牛奶里,有时是藏在蛋糕的奶油里,可我总能尝出那股淡淡的苦味,像下雨天墙角长出的霉。我问姐姐,这是什么药?姐姐只是笑,说“是让小叙长高高变聪明的药”。

可我不想靠药片长高。我想像院子里那棵玉兰树一样,晒着太阳,喝着雨水,自己慢慢长。

七岁那年,他们开始教我学东西。不是背诗认字,是更难的东西。比如,怎么走路才不会发出声音,怎么笑才显得温顺,怎么在别人说话时垂下眼睛,像株不会动的草。

教我的是个新老师,姓周,脸上总带着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她让我拿着本书,在客厅里来回走,只要脚步声重了点,就会用小尺子打我的手背。尺子是竹制的,打在手上麻麻的,不怎么疼,却让人心里发紧。

“小叙要记住,”她放下尺子,替我理了理衣领,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个娃娃,“你要像水一样,放在什么容器里,就变成什么形状。”水是什么形状?我看着玻璃杯里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模糊的,好像随时都会碎。

有天陆叔叔来,让我给客人端茶。客厅里坐着个胖胖的爷爷,身上有股烟味,看见我时眼睛亮了亮,伸手想摸我的头,被陆叔叔不动声色地挡开了。

“这孩子养得真好,”胖爷爷呷了口茶,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陆家的手段,果然厉害。”陆叔叔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没听见他们后面的话,那些词太复杂了,像书上印错的字,拼不成句子。

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海的梦。这次浪涛里漂着个小小的我,抱着那个掉了耳朵的布熊,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惊醒时,枕头湿了一片,布熊的耳朵蹭着我的脸,糙糙的,像孤儿院铁门上的锈。

我把布熊抱得更紧了点,忽然发现它的绒毛比以前少了很多,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絮。就像我心里的那些事,记着记着,就慢慢模糊了,只剩下点说不清的影子。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走出那座大房子。

车开了很久,停在片很大的草地前。陆叔叔让我坐在野餐垫上,不许乱跑。远处有人在放风筝,五颜六色的,像落在地上的彩虹。我看着那些风筝飞得高高的,线被拉得紧紧的,忽然觉得,我好像也被根看不见的线拴着,线的另一头,握在不知道谁的手里。

“想放风筝吗?”陆叔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个蝴蝶风筝。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没再说话,只是把风筝往天上一抛,牵着线跑了起来。蝴蝶风筝飞得很高,翅膀在风里扇动着,像真的在飞。

可我知道,它飞再高,也离不开那根线。

回来的路上,车里放着轻轻的音乐。陆叔叔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小叙,再过几年,你会认识一个人。”我没回头,只是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它们像被风吹跑的时间,抓不住,也留不下。

“他会是你的……”陆叔叔顿了顿,好像在想该说什么,“你的归宿。”归宿是什么?是像孤儿院那样的地方,还是像这座大房子这样的地方?我没问,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真正的答案。

十二岁生日那天,他们给我办了个小小的派对。只有陆叔叔,旗袍奶奶,还有几个家里的佣人。蛋糕上插着十二根蜡烛,火苗跳着,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许个愿吧。”奶奶笑着说。我闭上眼睛,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求什么。求每天的药片不那么苦?求风筝线能松一点?还是求那个“归宿”的人能早点来,或者,永远别来?

吹灭蜡烛的瞬间,我看见陆叔叔和奶奶交换了个眼神,像有什么秘密被藏在了蛋糕的甜香里。

十三岁的秋天来得很早,院子里的银杏叶落了一地,黄得像碎金子。我被陆叔叔带到地下室,那里有张白色的床,像医院里的病床。医生还是老样子,白大褂,口罩,没情绪的眼睛。

“别怕。”陆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凉,“睡一觉就好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忽然想起那个掉了耳朵的布熊,早上出门时忘了藏好,会不会被佣人扔掉?

麻醉剂的味道漫进鼻子里时,我抓紧了床单。黑暗涌过来的前一秒,我好像听见医生说:“Omega腺体植入准备……”

Omega是什么?像橘子味的糖,还是像白色的药片?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身上又多了个秘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就像那根看不见的线,又被拉紧了些。

等我醒来时,脖子后面有点疼。医生说只是小手术,不碍事。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好像心里那根拴着布熊的线,被人换了根更粗、更紧的线,线的另一头,通向一个我越来越看不清的未来。

我把布熊重新藏回枕头底下,它的绒毛又少了些,露出的棉絮像团乱麻。就像我的日子,看似安安稳稳,底下却藏着越来越多解不开的结。

陆叔叔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来都要问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都说没有,因为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也没人会真正在意。

他们只是在养着我,像养着一盆需要精心照料的花,等着某个时刻,把我摆到该去的地方。

至于那个地方在哪里,等着我的人是谁,我还是不知道。

我能做的,只有等着。

等着等着,银杏叶又黄了,药片换了种颜色,脖子后面的疤痕慢慢淡成了浅粉色。我学会了在别人说话时恰到好处地微笑,学会了走路时不发出一点声音,学会了把所有想问的话都藏在心里,像藏起那个掉了耳朵的布熊。

它越来越旧了,我却越来越离不开它。

因为我知道,等我真的被送到那个“归宿”身边时,它会是我唯一能带过去的,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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