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
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灌进破烂的衣领。少年蜷缩在乱葬岗一个刚被野狗刨开的浅坑里,胸口刀伤汩汩渗血,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肋下,带来钻心的痛。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配角慕阴真:这么多年为我点灯的童子,他是唯一一个任务结束还能活着的。
配角要带他回去吗?
配角慕阴真:不必了。
那是慕阴真最后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意识沉浮间,闪过组织里无名者麻木的眼神,任务目标临死前惊骇的脸,还有慕阴真看着他“尸体”时那冰冷的目光——如同看待一件废弃工具。
弃子。这就是无名者的宿命。
这就是无名者的宿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用完即弃,死了,便如这乱葬岗的累累白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哪怕他这次任务,是为了报答那个执伞少年的恩情,自愿顶替他的代号,替他来走这一遭鬼门关。
雨水砸在脸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却仍能听见不远处野狗压抑的低咆。它们在等待他彻底断气。
真不甘心啊……
不是野狗。
那脚步很轻,很稳,带着奇特的韵律穿过雨幕,径直向他走来。
迷蒙雨色中,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墨绿衣摆,绣着繁复暗纹,未被雨水沾染分毫。然后是一双小巧鹿皮靴,稳稳停在泥泞外的石头上。
视线艰难上移。
撑着油纸伞的护卫沉默地立在后方,而站在他身前的,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女童。
撑伞的护卫沉默立在后方。而站在他身前的,是个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女童。墨绿劲装,领口袖口缀着细密银边,发髻上簪着孔雀尾羽状的碧玉簪。雨气氤氲中,她白皙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清亮得惊人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纯粹的好奇。
是苏家那位嫡系小姐,苏禾。
少年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
配角护卫:小姐,此地污秽,不宜久留。
身后的护卫低声提醒。
苏禾却没动。
苏禾没动。她的目光掠过少年身上可怖的伤口,落在他那双尚未被死气吞噬的眼睛上。那里面有一点微弱却顽固燃烧的东西,让她觉得有点意思。
苏禾做了慕阴真的点灯童子,能活着的,不多。
少年闭了闭眼。
苏禾往前一步,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他胸前的伤口,伸出纤细手指隔空比划那道狰狞弧度。
苏禾你运气不错,偏了半分。
护卫的声音带上了急促。
配角护卫:小姐!此人已是弃子,慕家那边若是知道……
苏禾捏着衣角的手指顿了顿,看向护卫,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苏禾我做什么,需要向慕家解释?
她目光重新落在少年脸上。
苏昌河为什么……
少年用尽力气挤出嘶哑的声音。他不明白,她何必理会这具将死的“尸体”。
苏禾暗河里,没有人想死。
苏禾也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当杀手,或者……连名字都没有的无名者。但既然活了,杀了,就想办法……活得久一点。
这句话像微光刺入少年被绝望包裹的心。他愣住了。
雨幕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执伞的身影。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浆洗发旧的白衣,撑着一把破旧油纸伞。他面容俊秀,眉眼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焦灼。
苏昌河十七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苏禾和她手中那把孔雀翎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然后,才转向地上狼狈不堪的少年。
苏暮雨我偷听到你们的任务点,私逃出来寻你,我来接你回家。
苏昌河那地方,也能算是家吗?
回家?暗河那个地方也算家吗?
苏暮雨有家人等候便是家,你弟弟还在那里。
听到“弟弟”二字,地上的少年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苏禾,用尽最后力气攥住了她墨绿的衣袖!
他嘴唇翕动,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执拗。
苏昌河我……不能……死……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失去意识。但那死死攥着衣袖的手指依旧紧扣着。
执伞少年上前,一根一根掰开那紧攥的手指,用力将其背起。他看向苏禾,眼神复杂,最终微微低头哑声道。
苏暮雨……多谢小姐,没有驱赶。
苏禾没说话。就在他们转身欲走时,她忽然开口。
苏禾等等。
她从腰间一个看似普通的小锦囊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赤红色的药丸。药丸一出,一股辛辣又带着奇异清苦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她将药丸递给执伞少年。
苏禾这药可以护他心脉,保他一命。
执伞少年深深看她一眼,接过药丸低声道。
苏暮雨多谢。
苏禾又摸了摸锦囊,掏出一个油纸包。她拆开油纸,里面是一颗琥珀色的饴糖。她走到被背起的少年身边,看着他苍白干裂的嘴唇,将糖轻轻塞入他的唇缝。
苏禾喏。
她看着少年即使昏迷也紧蹙的眉头,声音很轻。
苏禾甜的。
顿了顿,她补充道,像是陈述最简单的愿望,又像是带着微末善意的嘱托。
苏禾活下去吧。在暗河,能活下来,本身就不容易。
执伞少年背着他,一步步踏入迷蒙雨幕,踉跄却坚定地消失在山岗之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攥住的袖角,那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血指印。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递糖时那微凉的触感。
小小的身影,撑着大大的伞,一步步走入迷蒙雨幕,消失在乱葬岗的尽头。
雨水冲刷着天地,也冲刷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痕迹。只有少年口中残留的辛辣药味,和那一点点霸道地驱散了无边苦涩的、陌生的甘甜,证明那并非幻觉。
苏禾……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默默地将这个名字,连同那陌生的、却带来奇异生机的甜意,一起刻入了心底。
雨,更大了。仿佛要淹没整个世间。而暗河的阴影之下,无名者的挣扎,无人知晓,也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