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内,血腥气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污浊的空气中。谢家七名高手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虽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呻吟声此起彼伏,却无一人丧命,显是下手之人极有分寸,意在制服而非夺命。苏暮雨执伞立于驿站中央,衣袂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轻轻拂动,神情淡漠如水,仿佛眼前这片狼藉与他全然无关,唯有伞沿偶尔滴落的、尚未凝固的血珠,在残破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暗红,昭示着方才并非风平浪静。
苏暮雨你来了。
他望向驿站被破坏的入口,语气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刚刚踏入的身影上。
苏昌河你好像看到我,不是很高兴啊,我的傀大人。
苏昌河带着苏禾缓步走入,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迅速扫过全场,将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倒地的谢家高手的位置都刻入脑中。苏禾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这个位置经过无数次演练,既能随时策应前方,又能兼顾后方与侧翼,完美符合她对外清冷疏离、不与人过分亲近的形象。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而精准地扫过场中每一个角落,确认苏暮雨除了消耗些气力外并无大碍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绷紧的肩线微微放松,随即又立刻恢复了那副万年冰封的淡漠模样。她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合拢的碧翎扇骨上轻轻摩挲,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或情绪波动时才会有的小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只有最了解她如苏昌河、苏暮雨,才会注意到这无声的信号,明白她此刻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苏暮雨的视线在苏禾身上极快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沉难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才重新聚焦于苏昌河。
苏暮雨我知道你迟早会到,却还是希望可以晚一点。
这话语里,似乎藏着只有他们三人才能理解的深意。
苏昌河老爷子让我给你带句话。
苏昌河把玩着指尖那柄幽暗的短刃,语气轻松,仿佛在聊家常,但周身那若有若无的压迫感却在缓缓提升。
苏昌河你是苏家的弟子。
站在一旁的苏喆“吧嗒”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佛杖顶端的金环在从破窗漏进的惨淡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泽,他像个局外人般沉默着,倚在门框上,却又无处不在,仿佛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一直静立如画的苏禾忽然开口,声音清越而冰冷,如同冰泉击玉,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苏禾雨哥,你虽然是傀,但你也还是苏家子弟。
苏暮雨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微小石子泛开的涟漪,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低沉。
苏暮雨如今我是傀,人中之鬼。
他顿了顿,强调道。
苏暮雨我属于暗河,却不属于任何一家。
苏昌河你总是这么正经,一点意思都没有。
苏昌河摇头轻笑,笑容里带着惯常的戏谑,同时脚下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步,身形微侧,巧妙地将苏禾护在了自己身后半尺的距离,这个动作既像是无意识的站位调整,又像是在隔绝苏暮雨可能投向苏禾的、过于探究的视线。
苏昌河当无名者的时候,每天起早贪黑地练剑;做刺客的时候,每一个任务都完成得妥妥当当;现在做了傀,还是这么兢兢业业。你的大家长都快死了,你还要强拖着给他陪葬吗?
苏禾在苏昌河身后,借着阴影的掩护,极轻地扯了下他腰侧后方的衣角。然而苏昌河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或者说,故意忽略了这个警告,继续用言语步步紧逼,试图激怒或动摇苏暮雨。
苏暮雨大家长无碍。
苏暮雨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苏暮雨这样的传言,不该由你说起。
苏昌河他若无碍,又怎么会来找那辛百草的小师叔?
苏昌河步步紧逼,目光如炬,紧紧锁定苏暮雨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昌河你杀了他,把眠龙剑拿来,你可以拿到你最想要得到的——
苏暮雨自由。
苏暮雨平静地接话,说出了那个萦绕在无数暗河之人梦中,却遥不可及的词语。
苏昌河是啊,离开苏家,离开暗河,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苏昌河张开双臂,语气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苏昌河你知道的,暗河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而我们那位老爷子,愿意为你破例。
就在苏昌河说话的同时,苏禾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挪动了位置,她的脚步轻巧如猫,恰好封住了苏暮雨可能借助身后破窗突围的路线。
苏暮雨若我拒绝呢?
他问,声音依旧平稳,但握伞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苏昌河我们姓苏,在苏家生活了这么多年。
苏昌河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的压迫感。
苏昌河而你身为傀,跟着大家长也不过几年。你跟他的情分,能有和苏家的深?
苏暮雨沉默了片刻,驿站内只剩下谢家伤者压抑的呻吟和夜风呼啸的声音。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穿透了昏暗。
苏暮雨我不管你的想法究竟如何。如今我是傀,我的职责便是守护大家长的安危。任何事、任何条件,都必须在这件事的前提下。
苏昌河哈哈哈,没错没错!
苏昌河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破败的驿站中回荡,带着几分狂放,几分意料之中。
苏昌河同样的话,我已经回给了老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
苏暮雨然后呢?
苏暮雨问,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预料到接下来的发展。
苏昌河然后老爷子说——
苏昌河的笑容瞬间收敛,如同变脸般,眼中杀机毕露,寒意凛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骤然降温。
苏昌河既然如此,那就杀了吧。
话音未落,苏昌河已如鬼魅般欺身而上,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指尖那柄幽暗的短刃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嘶鸣,直取苏暮雨咽喉!苏暮雨似乎早有准备,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油纸伞倏地展开,伞面旋转,十七把薄如蝉翼、寒光闪闪的利刃应声而出,如同瞬间绽放的死亡之花,迎向苏昌河的攻势。
两人身影在狭窄破败的驿站中快速交错、碰撞,兵刃相接之声密集如雨,火星四溅。凛冽的杀气与劲风刮得地面上的灰尘与碎木四处飞扬。苏禾始终站在原地,碧翎扇紧握在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却没有立刻出手介入战团。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苏昌河飘忽不定、险象环生的身影,每当苏暮雨伞中那刁钻狠辣的利刃即将触及苏昌河的要害时,她的手指都会下意识地收紧,呼吸有瞬间的凝滞,周身的气息也会随之变得极其危险,仿佛蓄势待发的母豹。
苏喆依旧靠在门边,吞吐着烟雾,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似乎在欣赏这场生死搏杀,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在一次激烈的硬碰硬中,苏昌河一记角度刁钻的重击,巧妙地避开了伞刃的格挡,精准地震碎了苏暮雨脸上那副象征着“傀”之身份的、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具。
“咔嚓!”
面具碎片四溅,如同破碎的梦境,露出其后那张清俊却写满了坚定与决绝的脸庞。失去了面具的遮掩,苏暮雨的眼神显得更加直接,也更加复杂。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苏禾突然出手!她一直隐而不发的碧翎扇如一道撕裂夜空的绿色闪电般脱手飞出,发出尖锐的破空声!然而,这道闪电并非攻向刚刚露出真容的苏暮雨,而是以一个极其精妙的角度,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叮”的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击落了从驿站角落一处极其隐蔽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射向苏昌河后背心窝的一支淬毒冷箭!
箭矢被击飞,钉入旁边的木柱,尾羽仍在剧烈颤动。
苏禾声音冰寒,目光如刀般扫向冷箭射来的方向。
苏禾谢家的老鼠?还是慕家的鬼?
她冷声质问,碧翎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拥有生命般,重新飞回到她摊开的纤掌之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展现了她对碧翎扇超凡的控制力。
苏昌河在苏禾出手的瞬间已然警觉,险险避开可能与苏暮雨两败俱伤的一击,回头看向苏禾,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惊讶、后怕与真心实意的感激笑容。
苏昌河小阿禾,多谢……
然而,他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苏禾已经别过脸去,仿佛刚才那惊险万分间不容发的出手相救,只是她顺手为之,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与她此刻冰冷疏离的表情完全吻合。
苏昌河收起笑容,目光转向地上的面具碎片,语气变得深沉。
苏昌河很好。
他缓缓收手后退,与苏暮雨拉开距离,看了眼满地的面具碎片,又深深看向苏暮雨那双不再被遮蔽的眼睛。
苏昌河这就是你的选择。
苏暮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疲惫,有决然,或许还有一丝未能说出口的无奈。破损的油纸伞依旧握在他手中,十七把利刃尚未收回,保持着警戒。
苏昌河我们走。
苏昌河干脆利落地转身,似乎不打算再纠缠。他很自然地、仿佛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去拉苏禾的手腕,示意她一同离开。
苏禾别碰我。
说完,她甚至没有多看苏昌河一眼,径直转身,墨绿色的身影如同孤高的鹤,率先向驿站外走去,步伐坚定。
苏喆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摇了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拿下烟斗,磕了磕烟灰,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跟着苏禾走了出去。
……
赶路的马车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车厢内光线昏暗。苏昌河靠在车厢壁上,似乎陷入了沉睡,但眉头却微微蹙着。忽然,他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猛地从浅眠中惊醒,额角有细微的冷汗。
苏喆睡醒了?
苏喆叼着烟斗,瞥了他一眼,声音沙哑。
苏昌河揉了揉太阳穴,眼神有些恍惚。
苏昌河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梦魇带来的不适感。
苏昌河梦到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他甩了甩头,似乎想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甩开,随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故意制造出很大的动静,然后身体一歪,看似无意地往旁边安静坐着的苏禾那边靠了靠,几乎要贴上她的肩膀。
苏昌河坐了许久的马车,累了累了。
苏禾在他靠过来的瞬间,立刻如同躲避瘟疫般,蹙着眉向车厢另一侧挪了挪,最大限度地与他保持距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然而,在她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垂在身侧的左手却悄然结了一个安神静心的手印,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温润内力,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渡向苏昌河的方向,试图平复他因噩梦而略显紊乱的气息。
苏喆小昌河,你这个样子能追到人?
苏喆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带着质疑。
苏喆你到底是什么安排啊?
苏昌河追得上。
他语气肯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苏昌河大家长此行北上,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按照他的手段,老爷子有没有事我不确定,但是我们这一批跑腿的,定是要被他清算。所以在我这儿,大家长必须死。
苏喆然后呢?
苏昌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模糊不清的景色,眼神变得深邃难测,仿佛在凝视着未知的未来。
苏昌河我对于苏暮雨的安排,应当已经到了。让他见见几个故人,拖延一下他追上大家长的时间。
一直沉默不语的苏禾,此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苏禾你确定要这么做?
苏昌河闻声转过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几分探究和戏谑的笑。
苏昌河怎么?心疼了?
苏禾无聊。
苏禾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但在衣袖的遮掩下,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鬓边那支雀翎簪子——那是苏昌河送给她的"赔罪礼"。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卷起阵阵尘土。苏昌河望着苏禾的侧影,眼神复杂。这场权力的游戏已经开始,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而他与苏禾之间那层无法捅破的窗户纸,不知还要维持多久。
唯有在无人的深夜,他们才能卸下所有伪装,像从前那样并肩而坐,分享彼此的真实想法。然而这样的时刻,随着局势的紧张,已经越来越少了。
苏昌河轻轻摩挲着袖中的指尖刃,那是苏禾送给他的"定情信物"。或许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们才能真正以真实的面目相对。
但现在,戏还要继续演下去。为了在暗河这个吃人的地方活下去,为了最终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这场戏必须演得逼真,哪怕要伤害最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