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完成得并不轻松。
目标身边凭空多出的几个硬茬子,个个都是不要命的狠角色。饶是苏昌河手段狠辣、诡计多端,也着实费了一番周折,身上挂了不少彩。肋下被凌厉的刀风扫过,留下一道皮肉翻卷、火辣辣灼痛的伤口;左臂更是被一枚淬了“幽昙散”的柳叶镖擦过,虽及时服下随身携带的解毒丹,遏制了毒性蔓延,但整条手臂至今仍残留着令人不适的麻痹与无力感。边缘浸染了暗沉血色的黑袍,裹挟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戾气与仆仆风尘,他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然回到了暗河总坛。
时值后半夜,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显得稀疏。他没有回自己那间象征着大家长权柄、却也布满各方眼线的居所,而是凭着本能,如同认巢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潜向了那座临水而建、被丛丛青竹环绕的碧翎小筑。竹影在月光下婆娑摇曳,洒落一地细碎的光斑,将小筑笼罩在一片远离纷争的静谧之中。也只有在靠近这片属于她的领地时,苏昌河才能彻底卸下所有为了取信于大长老苏烬灰而不得不披挂在身的沉重伪装——那个看似被美色所迷、对苏禾死缠烂打、行事略显毛躁的“送葬师”。
院门依旧未曾落锁,这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他轻轻推开,木质门轴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踏入了这片只属于他们二人的隐秘天地。小院内,那几丛被苏禾精心照料的青竹在微凉的夜风中发出细语般的沙沙声,仿佛在欢迎他的归来。
主屋的窗户漆黑一片,不见灯火。苏昌河没有刻意收敛气息,反而带着一身无法立刻驱散的血腥气和属于暗河的阴冷风尘,径直走向房门。手刚触及冰凉的门板,里面便传来了苏禾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醒,显然并未入睡。
苏禾任务完成了?
他“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推门而入。室内弥漫着熟悉的、如同雪后初霁时青竹林般的冷冽香气,瞬间包裹了他疲惫不堪的身心,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朦胧地勾勒出室内简洁而雅致的轮廓。苏禾并未睡下,只是随意地披着一件墨绿色的软绸外袍,衣带未系,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她坐在桌边,正就着窗外透入的一点残存月光,用一块细软的麂皮,专注地擦拭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碧翎扇。见他带着一身血气进来,她抬起眼,目光如最精准的尺,在他身上迅速扫过。
苏禾伤得重吗?
没有外人在场,她的询问直接而简洁,省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与掩饰,直指核心。
苏昌河死不了。
苏昌河扯了扯嘴角,试图挂上那抹惯有的、玩世不恭的弧度,走到她身旁的梨花木凳坐下。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肋下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冷气。他习惯性地想用轻浮来掩盖伤势与疲惫,但在苏禾那双平静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所有伪装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选择了老实交代。
苏昌河左臂中了点毒,处理过了。肋下挨了一下,有点深。
苏禾闻言,放下手中擦拭的碧翎扇,起身走到墙边的紫檀木立柜前,熟练地从中取出一个半旧的枣红色药箱。打开箱盖,里面金疮药、解毒膏、清毒散、干净的棉布与布带一应俱全,摆放得井然有序。她端着药箱走回他面前,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禾衣服脱了。
苏昌河抬眸看她。在昏暗的光线下,她面容清丽如常,眼神却比月光更专注。他依言,动作有些迟缓地解开那件染血的黑袍,随手扔在脚边,接着褪下内里同样被血渍浸染的中衣,露出精壮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肋下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刀伤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苏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她先仔细检查了他左臂的毒伤,确认伤口泛黑处没有扩大,毒性确实被压制住后,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肋下那道致命的刀伤上。她先用温水浸湿的干净棉布,小心避开翻卷的皮肉,清理伤口周围凝固的血污和尘土,动作轻柔得与他平日里认知的那个杀伐果断、出手无情的碧翎客判若两人。微凉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划过他完好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苏昌河嘶……小阿禾,你轻点。我这可是伤患。
他嘴上夸张地抽着气喊疼,身体却异常放松地向后微仰,任由她摆布,目光贪婪而专注地流连在她低垂的眉眼、挺翘的鼻梁和紧抿的淡色唇瓣上。也只有在这种无人窥视的深夜,在这方独属于她的天地里,他才能如此毫无顾忌地、近乎痴迷地看着她,将她的容颜刻入心底。
苏禾自找的。
苏禾头也没抬,语气冷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手上清理伤口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又放轻了几分,生怕弄疼了他。清理完毕,她取过金疮药,用竹篾挑起药膏,仔细而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周围,药膏带来的清凉感暂时压下了伤口火辣辣的灼痛。
苏昌河为了能早点回来见你,下手难免心急了些,露了破绽。
他低笑,声音因长途奔袭的疲惫和此刻放松的心境而显得格外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苏禾没有理会他这明显带着撩拨意味的浑话,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干净布带,示意他抬起手臂。苏昌河配合地抬起未受伤的右臂,看着她纤细白皙、却蕴含着不容小觑力量的手指,灵活地在他胸前背后缠绕,动作熟练地将伤口妥善包扎固定好。两人靠得极近,她发间清冽的冷香和他身上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亲昵的氛围,将两人紧密地包裹。
包扎完毕,苏禾正要转身收拾药箱,苏昌河却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他的掌心因运功和失血而有些冰凉,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两人皆是一顿。
苏昌河等等。
苏禾抬眼看他,眸中带着一丝询问。月光下,他脸上那些平日里刻意营造的轻浮与张扬尽数褪去,只剩下长途奔袭后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藏的、只在她面前才会流露出的、近乎脆弱的柔软。他没有松开手,反而用另一只手从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取出一个细长的、带着他体温的锦盒,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苏昌河回来的路上,在一个边陲小镇的旧货铺子里看到的,觉得……很像你。就买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期待,又像是在害怕被拒绝。
苏禾低头,看着手中那个触手温凉的锦盒。打开盒盖,一支雀翎簪静静躺在柔软的红色丝绒衬垫上。羊脂白玉打磨的簪身温润无瑕,簪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雀鸟造型,以七彩琉璃与细碎的各色宝石镶嵌而成,雀鸟回首敛羽,姿态清冷中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在朦胧的月光下流转着含蓄而华美的光彩,与碧翎扇的幽冷竟是异曲同工。
她看着那支簪子,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玉质簪身,又停留在雀鸟璀璨的羽翼上,久久没有说话。
苏昌河不喜欢?
苏昌河看着她沉默的侧脸和看不出情绪的眼眸,心头那点隐秘的期待渐渐被越来越浓的忐忑取代。他知道她素来不喜这些过于华丽张扬的饰物,平日里最多以一根素银簪或木簪束发。
苏昌河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苏禾很好看。
苏禾轻声打断了他后面可能更显笨拙的解释,指尖极轻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再次拂过雀鸟精致的羽翼。她抬起头,看向他,清冷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洒落的点点月光,也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有些怔忪的模样。
苏禾帮我戴上。
苏昌河彻底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狂喜的浪潮汹涌而至,几乎让他有些眩晕。他几乎以为自己因失血过多而出现了幻听。直到苏禾将打开的锦盒又往他面前递了递,那双清亮的眸子依旧注视着他,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连肋下伤口的剧痛都在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雀翎簪,站起身,绕到她身后。苏禾安静地坐在凳子上,背脊挺直,墨色长发如最上等的绸缎般柔顺地垂在身后,发间只有她平日用的那根朴素银簪。他的手指有些笨拙地穿过她冰凉顺滑的发丝,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生怕弄断一根发丝或扯痛了她。他仔细地将那支雀翎簪簪入她浓密的发髻之中,调整了好几次位置和角度,直到觉得那回首的雀鸟以最完美的姿态栖息于她鬓边,才终于停手。
簪好之后,他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微微侧身,以便能更好地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看清效果。
苏昌河转过来我看看。
苏禾顺从地侧过身。羊脂白玉的温润光泽与七彩琉璃、宝石的华彩,在她乌黑如云的发间交相辉映,熠熠生辉。那只姿态清冷矜贵的雀鸟,仿佛真的被赋予了生命,悄然栖息在了她的鬓边,与她本身清冽出尘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平添了一份惊心动魄、令人屏息的美丽。
苏昌河一时间竟看得痴了,屏住的呼吸忘了松开,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看千百倍,足以抵过他此生所受的所有伤痛与艰辛。他俯下身,情不自禁地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下巴搁在她瘦削却并不柔弱的肩头,贪婪地深深呼吸,鼻尖充盈着她发间清冽的香气,混合着新簪子上带来的、淡淡的玉石与尘埃的味道。
苏昌河真好。
他低声喟叹,声音里带着历经厮杀后的浓浓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满足与心安。
苏昌河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想起你。清清冷冷的,又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忍不住就买下来了。
苏禾没有挣脱,甚至没有一丝抗拒,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透过薄薄衣料清晰可辨的温热,以及他肋下包扎处因用力而传来的细微僵硬感。过了一会儿,她甚至微微向后靠了靠,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倚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
苏禾累了就休息。
她轻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像羽毛拂过心尖。
苏禾我这里……安全。
这句话像是一个无声的咒语,瞬间卸去了苏昌河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与心防。他“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苏昌河在苏烬灰面前装傻充愣,比杀十个人还累。
他闭着眼睛,在她耳边低声抱怨,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委屈。
苏昌河整天追着你跑,还要表现得像个十足的蠢货……真怕你哪天烦了,假戏真做,真给我一碧翎。
苏禾感受着他话语间毫不掩饰的依赖、疲惫以及那丝隐藏得很深的不安,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
苏禾演戏而已。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随后补充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月光里,却又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苏禾你什么样……我都不会烦。
苏昌河身体微微一僵,环抱着她的手臂瞬间收紧,随即,低低地、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不可避免地带动了肋下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他却浑不在意,只觉得满心满眼都被一种滚烫的暖流填满。
苏昌河这话我可记住了,小阿禾。以后我就赖定你了,你可别嫌我烦,也别想甩开我。
苏禾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只是抬起手,轻轻覆上了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背上。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落在他微凉的手背上,却仿佛带着奇异的温度,瞬间熨帖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安与躁动,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安定。
两人就这样在昏暗静谧的室内静静相拥,窗外月光无声流淌,竹影悄然摇曳,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外面那个充满阴谋算计、血腥杀戮和虚伪伪装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粘稠。
过了许久,直到苏昌河因失血和疲惫而感觉有些眩晕,他才依依不舍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环抱着她的手臂,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无法掩饰的睡意。
苏昌河我走了,你也早点歇息。
他说着,作势要起身,动作却因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留恋而显得有些迟缓。
苏禾留下吧。
苏禾却在他起身之前,率先站了起来,转身走向内侧的床榻,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禾你身上有伤,此时回去,若被苏烬灰或其他有心人瞧见,徒惹猜疑,于计划不利。
苏昌河僵在原地,看着她走向床榻的纤细背影,心头如同被巨石砸中,先是猛地一震,随即涌上的是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的狂喜与难以言喻的暖意。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几乎是立刻跟了上去,走到榻边,和衣在她身侧躺下。床榻确实宽敞,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微弱体温和清浅呼吸,又不会显得过于狎昵。
苏禾背对着他侧身躺下,拉过锦被盖好,呼吸平稳,似乎很快就陷入了沉睡。苏昌河却毫无睡意,体内奔涌的情绪和伤处的钝痛交织,让他的神智异常清醒。他侧躺着,借着从窗纸透入的、愈发黯淡的月光,痴痴地看着她鬓边那支雀翎簪模糊而优美的轮廓,又看着她散落在素色枕畔的几缕墨黑发丝,只觉得连日来的奔波、搏杀后的疲惫、伤口火辣辣的疼痛、以及戴着面具演戏时积攒的所有憋闷与压抑,都在这一刻被无声地抚平、净化了。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住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冰凉顺滑的发丝,缠绕在指间,仿佛握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感受着那细腻真实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冽的冷香和淡淡的药膏气味,他终是抵挡不住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疲惫,缓缓闭上了眼睛,沉入了一个久违的、没有阴谋算计与血腥厮杀的、安稳而深沉的梦境。
在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彻底陷入沉睡之后,一直背对着他的苏禾,却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清醒的柔和。她极轻极缓地转过身,在浓重的黑暗中,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陷入沉睡后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脆弱的容颜。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他掖了掖有些滑落的被角,指尖在他肋下伤口附近的衣料上停留了片刻,仔细感受,确认布带干燥,没有新的血液渗出,这才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这一次,真正安心地沉入睡眠。
夜还很长,窗外风声竹语,如同低吟的夜曲。而这片刻的、不为人知的温存与真实,对于行走在无边黑暗中的灵魂而言,足以慰藉所有隐藏在血腥杀戮与重重阴谋下的疲惫,成为支撑他们继续前行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