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地泼洒在苏家老宅之上,将那百年沧桑的轮廓吞入一片幽暗。书房内,一盏老旧的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光线边缘模糊,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福伯的亡灵就在那光影里聚散不定,像一缕被无形之风反复撕扯的青烟,时而清晰,时而涣散。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衣料的纹理在幽光中若隐若现,半透明的躯体后,书架的棱角与书脊的暗影交错,构成一幅虚实难辨的诡异图景,仿佛他本身就是这老宅记忆的一部分。
“福伯……”我轻唤,声音在寂静中微微颤抖,喉间滚动着沉甸甸的悲恸。预想中的恐惧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接纳——觉醒的能力,让我对“与亡魂对话”这件事,生出了骨血里的认同。这老宅的每一寸空气,似乎都浸透了过往的低语,而我,正在成为那些低语的倾听者。
“小姐。”福伯的灵体微微欠身,声音不通过耳膜,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回荡,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和与迟缓,如同老旧唱片机里传出的絮语,带着岁月的沙沙声。“老爷……一直惦记着您。他早料到,您终有一日会归来。”
他的身影在灯光下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消散,又仿佛扎根在这片空间里,与这座老宅一同呼吸。
“归来?”我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心弦微颤,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动,鞋底与地板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是回到这座蒙尘的老宅?还是……回到‘守夜人’那沉重的宿命里?”
我低头,目光扫过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觉醒能力时的奇异触感,仿佛能触摸到空气中那些无形的悲伤与执念。
“皆是。”福伯的灵体似乎凝实了几分,目光落在我怀中那卷骨白色的《幽冥录》上,眼底翻涌着敬畏与哀伤的暗流,像是看到了某种不可亵渎的圣物。“回到您与生俱来的责任之中。老爷他……耗尽心力,想将您从这宿命中剥离,盼您能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般无忧长大。可那场吞噬了苏家十余口性命的滔天大火后,他便知晓,这宿命,终究是躲不过了。”
十年前那场大火,是父亲心底永不愈合的伤疤,亦是我记忆深处模糊却灼烫的梦魇源头。每当夜深人静,我似乎还能闻到那股焦糊的气味,听到远处隐约的哭喊与火焰的噼啪声。那场大火吞噬的不只是生命,还有苏家曾经的荣耀与安宁。
“福伯,告诉我,您究竟知晓些什么?”我向前半步,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急切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呼吸微微急促。幽蓝的视野让灵体的轮廓愈发清晰,也使得沟通的桥梁更为稳固,我能感觉到福伯残存的执念,那是一种不甘消散的守护。
福伯的灵体剧烈晃动,仿佛回忆正抽走他仅存的微光,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具体的……我无从得知。我走得太早,许多隐秘未能亲见。但老爷后来查到了些东西,他既愤怒,又……恐惧。他常提及‘他们’……说‘他们’在追寻《幽冥录》,更在寻找一把‘钥匙’。”
“钥匙?”我低头凝视手中冰冷的卷轴,指尖抚过卷轴上那些繁复而古老的纹路,眉头紧锁,“是指《幽冥录》本身?”
“不全是。”福伯的灵体开始变得透明,语气里透出力竭的疲惫,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老爷说,《幽冥录》是契约,是力量的根,但‘钥匙’……是开启这力量,或是叩开某扇‘门’的要诀。似乎……与苏家的直系血脉息息相关。”
直系血脉?父亲是苏家本家惨案中唯一的成年幸存者,旁支早已断绝。而我……不过是他收养的女儿。这个念头如冰锥刺入心底,一丝莫名的恐慌与困惑悄然蔓延。我究竟是谁?在这场宿命的棋局中,我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老爷还说,”福伯的声音断断续续,如风中残烛,灵体边缘已经开始消散,“他的时日无多了。必须在那之前,为您铺好路,至少……得让‘他们’寻不到您的踪迹。”
我的心猛地沉入冰窖——父亲果然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死亡!他的逝去,绝非意外!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幽冥录》,仿佛那是我唯一的依靠。
“陆沉……”我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泛起刺骨的寒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是否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福伯的灵体骤然剧烈波动,仿佛这个名字是根毒刺,扎进了他残存的意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厌恶:“陆少爷……他变了。老爷收留他、倾囊相授,可他心中……唯有贪念与……化不开的墨色。我在他身上,嗅到过……与当年大火现场如出一辙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同样的气息?难道十年前的血案,陆沉早已暗中染指?可那时,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眩晕,陆沉那张看似温和的脸庞与福伯口中的描述重叠,变得扭曲而陌生。
福伯的灵体已薄如蝉翼,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小姐……当心他……停尸房……老爷的遗骸……不可落入他们之手……”
话音未落,那虚影便如被狂风吹散的青烟,彻底消弭于无形,只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阴冷。书房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与新亡之魂不同,滞留人间已久的灵体,力量早已被时光与执念消磨殆尽,难以支撑长久的显形。
然而,他留下的只言片语,已足以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父亲预知死亡,陆沉与十年前的惨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觊觎的不仅是苏家的遗产,更是《幽冥录》与那神秘的“钥匙”。而父亲的遗体,正是当下最紧要的线索!
我必须重返停尸房,必须抢在陆沉之前,从父亲身上寻得那决定性的证据。
深夜的殡仪馆,俨然一座巨大的、死寂的坟茔。白日的喧嚣荡然无存,唯有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如同实质,粘附在皮肤之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走廊里灯光昏暗,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我凭借觉醒后对阴气的敏锐感知,如幽灵般避开值班人员的巡逻,悄然滑至停尸房那扇冰冷的金属门前。
这里的亡魂低语,比白昼更清晰,也更显躁动。它们感知到我的闯入,如同黑暗中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带着怨怼、好奇或麻木,悄然“注视”着我。我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视线,如芒在背,仿佛随时会被拖入无尽的黑暗。
我无钥匙,但《幽冥录》中记载的简易驱策之法,此刻浮现于脑海。我凝神静气,将一缕微弱的灵力探入门锁,精准模拟钥匙转动的轨迹。“咔哒”一声轻响,锁芯应声弹开——此法对活物或精密机械无效,但对付这简单的弹子锁,却意外奏效。
推开门,一股裹挟着福尔马林刺鼻气味的寒气扑面而来,更深沉的,是灵魂寂灭后的虚无感,令人窒息。一排排不锈钢停尸柜,如同巨大的金属蜂巢,在应急灯幽绿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反射出我苍白而紧张的脸。
我径直走向标有“苏怀山”字样的柜子,用力拉开沉重的金属抽屉。父亲静静躺在其中,覆盖着一层白布,安详得如同沉睡。
深吸一口气,我掀开白布。
父亲的脸庞苍白无血,却异常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境。然而,在我幽蓝的视野中,他身体周围空无一物,不见灵魂光影,唯有一片死寂的虚无——他的灵魂既不在此,也未循常规轮回,正如福伯所暗示,或许正被某种力量禁锢,如同被困在无形的牢笼之中。
悲恸无暇沉浸,我伸出手,握住父亲冰冷僵硬的手。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直刺骨髓,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冰冷与绝望。
“问阴!”
我催动《幽冥录》中的古老法门,精神力化作万千细密的触角,探入父亲遗体的每一个细胞,去捕捉那残存的、关于死亡的最后一丝记忆碎片。
刹那间,庞大、混乱、裹挟着极致痛苦的信息洪流,如决堤的江河,猛烈地冲刷进我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