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死寂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足足凝滞了一盏茶的功夫。正午的阳光本该刺眼,此刻却被训石投下的巨大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温晁裤裆那片深色污渍上,泛着难堪的光。腥臊味混着尘土的气息,顺着无风的空气慢慢扩散,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有人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却没人敢出声打破这份诡异。
魏无羡站在阴影边缘,墨色衣袍上沾着些训场的碎石子,他抬手拍了拍,指尖却传来一阵莫名的发麻。活了两辈子,他见惯了尸山血海的狰狞,扛过了千夫所指的污蔑,却从没遇过这样的场面——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有惊骇,有恐惧,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像看一头突然闯进羊群的狼,又像看一件能预知灾祸的异宝。
【搞什么啊?】他心里像有只猫爪在挠,桃花眼微微眯起,扫过人群里一张张僵硬的脸,【一个个眼珠子快瞪出来了,我脸上是长了花还是贴了符?温晁这脓包更离谱,怎么还尿裤子了?我连剑都没拔,他胆子啥时候比米粒还小了?】
他想扯个笑缓和气氛,嘴角刚往上扬了半分,就见离他最近的江澄猛地扭头,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带起细尘。江澄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像是有话要吼出来,却又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只能死死攥着三毒剑的剑柄,指节泛白,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江澄?你咋了?”魏无羡试探着叫了一声,伸手想拍他肩膀。
江澄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杂糅着愤怒、担忧,还有一丝魏无羡看不懂的痛楚,像被烧红的铁烙烫过似的。〖刨丹?为了我?放他娘的狗屁!他魏无羡什么时候会做这种傻事?肯定是哪里弄错了!〗这心声像根尖刺,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痛,他猛地闭眼,偏过头去,不愿再看魏无羡——怕多看一眼,那荒唐的“未来”就会变成真的。
魏无羡被他这反应弄得更纳闷,只好把目光转向身旁的蓝忘机。蓝忘机依旧站得笔直,墨色抹额衬得他脖颈更白,只是那双素来清澈如冰湖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太多情绪:震惊还没褪去,忧思沉在眼底,还有一种让魏无羡心头莫名发紧的……怜惜?
【蓝湛这是咋了?】魏无羡心里嘀咕,目光落在蓝忘机微微发颤的左腿上,【腿疼得厉害?刚才被温旭那混蛋踩了一脚,肯定伤着骨头了。脸色这么白,是气的还是疼的?】
就在这时,蓝忘机动了。他左腿先往前挪了半寸,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腿骨传来的钻心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汗,却还是咬着牙,极其艰难地又挪了半步。这一步不算大,却恰好把他半边身子挡在魏无羡稍前的位置,像一道无声的屏障,将周围那些探究或敌意的目光隔开。他微微侧首,淡色的唇几乎没动,用气音吐出两个字,轻得只有魏无羡能听见:
“……噤声。”
声音依旧清冷,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怕魏无羡再说出什么“心声”,怕温晁被激怒,更怕暗处还有人盯着这“能预知未来”的异常。
魏无羡愣了愣,虽不明白为啥要噤声,却对蓝忘机有种本能的信任。他立刻收了脸上的嬉笑,眼底多了几分警惕,悄悄扫过周围的温氏修士——他们手按在剑柄上,眼神闪烁,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心声”里缓过神。
“妖术!是妖术!”瘫在地上的温晁终于从“被自己的剑钉死”的恐惧里挣脱出来,他撑着地面爬起来,裤裆的污渍蹭在石头上,却顾不上难堪,指着魏无羡的声音尖厉得变了调,“魏婴!你用了什么邪魔歪道!敢蛊惑人心!温逐流!杀了他!快把这妖人给我杀了!”
王灵娇也跟着尖叫,指甲掐进掌心:“对!杀了他!他肯定是中了邪,才会说胡话!”
可温逐流没动。他高大的身躯像座山挡在温晁身前,玄色衣袍下的肌肉紧绷,深邃的目光像鹰隼般锁定魏无羡。〖此子方才所言,若有一成为真……温氏覆灭,宗主被刺……这已不是简单的口舌之争,是断温氏根基的预警。二公子的性命事小,宗主的大业不能毁在这上面。〗他听到的“心声”比旁人更多,关于温若寒闭关的弱点,关于射日之征的契机,这些信息太致命,绝不能让魏无羡死得太早。
“二公子,”温情快步上前,她刻意压下心头的惊悸——刚才魏无羡的心声里,她清清楚楚听到了温宁惨死、自己被挫骨扬灰的画面,指尖还在发抖,声音却努力保持冷静,“魏无羡方才言行癫狂,目赤面红,瞧着像是癔症突发,也可能是中了什么隐邪术,才会胡言乱语。在场这么多世家子弟看着,若贸然动武,传出去怕是会说温氏仗势欺人,激起众怒,反而不好收拾。”
她这话像盆冷水,浇醒了被恐惧冲昏头的温晁。对啊!癔症!邪术!这样既能解释那诡异的“心声”,又能保住他的面子——不是他胆小,是魏无羡太邪门!他立刻顺坡下驴,喘着粗气吼道:“对!肯定是中邪了!先把他关起来!别让他再妖言惑众!”
温情又补了一句,语气更稳:“不如先将他与其他人隔离开,押回牢房看管。我略懂医术,可仔细检查一番,查明他中邪的缘由,再禀明宗主处置,这样才稳妥。”她没说破,这“稳妥”其实是为了给魏无羡争取时间——她想知道,那“心声”里的未来,能不能改。
温逐流目光微闪,瞬间明白了温情的心思,也认可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他不再理会温晁的叫嚣,沉声道:“今日教化结束!所有人立刻押回各自牢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动,不得交谈!违令者,按温氏律例处置!”
命令一出,周围的温氏修士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驱赶世家子弟。场面重新动起来,却依旧安静得可怕,只有脚步声和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每个人都低着头,心里却翻江倒海。
江澄经过魏无羡身边时,嘴唇动了又动,最终只狠狠剜了他一眼,用口型无声地骂了句“混蛋”,就被两个温氏修士推搡着往前走。〖魏无羡你个傻子!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非要自己扛着?还有那破未来……我才不信!等着!回去我再跟你算账!〗他心里憋着一团火,一半是气魏无羡瞒他,一半是怕那“刨丹”的事真会发生。
金子轩跟在后面,俊美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傲气,只剩下茫然和寒意。他不是什么“泽世明珠”,早知道父亲金光善心思深沉,却没料到会算计到自己头上。〖父亲竟想利用我巩固地位?孟诗……她到底是谁?还有孟瑶,他和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连我死都在他的算计里?〗他攥紧了袖中的玉佩,指节发白,对金麟台那个家,第一次生出了逃离的念头。
蓝忘机默默走在魏无羡身侧,左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浸湿了内层的衣袍,却依旧把背脊挺得笔直。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周围的温氏修士,更多时候则落在魏无羡的背影上,眼底的忧思越来越深。〖他修鬼道,坠乱葬岗……竟是为了江晚吟?那得多疼啊……〗一想到魏无羡可能承受的痛苦,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地府里,藏色散人看着这一幕,魂体都在发抖:〖呜呜呜蓝二公子太好了!腿都伤成这样了还护着阿婴!阿婴你快看看他啊!别光顾着担心江澄了!〗〗
〖魏长泽站在她身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穗,语气沉稳却带着认同:〖蓝氏子,心性不错,能护着阿婴。〗〗
〖聂老宗主拍着桌子,急得转圈:〖温情这女娃聪明!温逐流也还算拎得清!快啊!趁温若寒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想办法把人救出来!〗〗
〖青蘅君夫人望着阳间的画面,眼底满是心疼:〖忘机这孩子,心太苦了。幸好阿婴回来了,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别让他再受那些罪了。〗〗
地府的弹幕吵吵嚷嚷,像在看一场关乎亲人心命的大戏,而阳间的暗涌,正以岐山为中心,疯狂向四周扩散。
云深不知处的寒室里,蓝启仁握着一封加密传讯,手指微微发颤。传讯是岐山的蓝氏探子发来的,只说教化司出了变故,魏无羡言行异常,却没提“心声”的事,可他凭着多年的经验,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他放下传讯,对守在门外的弟子沉声道:“让曦臣立刻来见我。另外,加速清理坍塌的藏书阁,所有残存的典籍,尤其是孤本和禁术相关的,优先转移到寒室,派专人看守,半步不得离开!”〖若那“变故”真与预言有关……我蓝氏必须早做打算,绝不能重蹈覆辙。〗
莲花坞的议事厅里,虞紫鸢手中的紫电“噼啪”作响,紫色的电光在指尖跳跃,映得她脸色更冷。“加派三倍人手,十二时辰巡逻江氏所有地界!”她对着麾下的弟子厉声道,“任何陌生面孔,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一律严查!不许放任何可疑之人靠近莲花坞!”江枫眠站在她身侧,手里摩挲着一枚清心铃,目光望着岐山的方向,眉头紧锁。〖阿婴和阿澄在岐山,不知道会不会出事……得想办法联系上他们。〗
金麟台的书房里,金光善砸碎了第二套青瓷茶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去!立刻派人去岐山!不惜一切代价,把金子轩给我接回来!”他对着心腹低吼,脸色狰狞,“还有,给秦宗主府上送的礼,再加五成!不,加一倍!务必让他站在我们这边!”〖魏婴这小子留不得!他知道的太多了!必须尽快除了他!〗
不净世的演武场上,聂明玦“哐”的一声将霸下插回刀架,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点齐三百精锐,随时待命!”他声如洪钟,目光扫过麾下的弟子,“再去看看怀桑在干什么,让他立刻来见我!”下属刚要退下,他又补充道:“让孟瑶去清点粮草和兵器,务必仔细,不能出半点差错。”〖魏无羡的话若属实,温氏很快就会有动作,我聂氏必须做好准备。〗
就连民间的巷陌里,流言也像野火般烧了起来。“听说了吗?岐山有个修士叫魏无羡,能说未来的事!说温氏要完了!”“真的假的?那温氏不是最厉害吗?”“还有兰陵金氏,好像也有大秘密……”这些话在底层修士和平民百姓间悄悄传递,像一颗颗种子,等着时机成熟就破土而出。
而岐山最深处的闭关洞府里,一声巨响突然炸开——
厚重的石门瞬间化作齑粉,狂暴的灵力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卷起满地的碎石。温若寒的身影从烟尘中走出来,黑袍猎猎作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本在冲击修为瓶颈的关键时刻,那道突如其来的“心声”却强行闯入他的识海,差点让他灵力逆行走火入魔!
【温氏覆灭?射日之征?本座被金光瑶那孽障背刺?】冰冷的杀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发出“嗡嗡”的嗡鸣,仿佛随时会被冻裂。他强大的神识瞬间覆盖了整个岐山,教化司广场上残留的惊恐,牢房区域的异常安静,还有门下弟子、长老们心里藏不住的慌乱与猜疑,全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传令!”温若寒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冬的朔风,瞬间传遍岐山的每个角落,“所有长老,立刻到炎阳殿觐见!迟到者,按叛族处置!”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教化司的方向,语气里满是厌弃与冷酷:“把温晁那个丢人现眼的废物,绑去炎阳殿!让他自己说说,在教化司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昏暗的牢房里,只有角落里一盏油灯在摇曳,昏黄的光线下,墙壁上的霉斑看得格外清楚。潮湿的气息里混着淡淡的铁锈味,让人鼻子发酸。
魏无羡和蓝忘机被关在了同一间。牢门“哐当”一声落下,魏无羡立刻转身,不由分说地扶住蓝忘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坐下。
“蓝湛,快让我看看你的腿!”他语气急切,伸手就去卷蓝忘机的裤腿——黑色的裤料被血渍浸得发硬,贴在腿上,一看就伤得不轻。
蓝忘机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拒绝。在昏黄的光线下,他看着魏无羡低垂的头,额前的碎发扫过脸颊,那双总是盛满笑意或狡黠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专注与担忧。魏无羡的手指很轻,避开了伤口周围的血渍,动作小心翼翼,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伤得这么重……肯定是骨头裂了。温旭那个天杀的,下手也太狠了!】魏无羡皱着眉,指尖碰到蓝忘机腿上的肿块时,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体颤了一下,【得找点药才行……不知道温情能不能帮忙?她和温宁都是好人,可惜后来被温氏连累了……唉,要是能早点提醒他们就好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心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蓝忘机靠在墙壁上,缓缓地、坚定地蜷起了手指,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他心里翻涌的决意。
上一世的遗憾太多,这一次,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无论那“未来”有多凶险,他都绝不会再让魏无羡一个人扛。那些血色的过往,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绝不会重演。
他抬眼,望着魏无羡专注的侧脸,眼底的寒冰渐渐融化,只剩下一片坚定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