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依照仙门世家惯例,各大家族需派遣子弟前往姑苏蓝氏听学。兰陵金氏自然也不例外。金子轩作为宗主嫡子,此行既是进修,亦是代表金氏与各世家子弟交往。出乎一些人意料的是,名单上赫然列着“金子婴”的名字。这或许是金楠栖希望孙儿多见见世面,亦或是兰陵金氏内部某种平衡的结果。
魏无羡对此倒无可,无不可。他只提了一个要求——不与金子轩同行。金楠栖深知两个孩子关系不睦,便也由着他,只安排了稳妥的弟子稍晚几日护送他前往姑苏。
临行前,魏无羡打开他那堪称琳琅满目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各色华服,从织金缀玉的金星雪浪正装,到用料考究、绣工精致的各式常服,大多离不开金氏偏爱的金、白、红诸色。他略略扫过,实在不想穿得过于扎眼,平白惹来注目,尤其是避免触了那位堂兄金子轩的眉头。最终,他挑了一身自认为最是朴素无华的:依旧是白色里衣打底,外罩一件材质普通、并无繁复纹饰的黑色广袖长衫,为了抵御姑苏初春的料峭寒意,又随手搭了件酒红色的厚绒大氅。如瀑的墨发依旧用那根红色发带束成高马尾,许是动作随意,额前几缕碎发不甚服帖地垂落,勾勒着线条优美的鬓角,更显得那张脸清瘦精致,眉眼间自带一段风流。
当他这身打扮出现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门前时,依旧引来不少目光。那身“朴素”的黑衣红氅,穿在他身上,反倒因极致的色彩对比和那份浑然天成的随性气度,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少主,你看,那不是金家那位小公子吗?”一名身着紫衣的江氏弟子低声对身旁的江澄说道。
江澄闻声望去,正对上魏无羡扫视过来的目光。
江澄与魏无羡,因着两家关系,早年也曾见过几面。魏无羡那与众不同的性情和卓绝天赋,让江澄印象颇为复杂,既有几分少年人之间的较劲,又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毕竟魏无羡是少数能在他手下走过百招且不落下风的同辈。
“金子婴。”江澄语气平淡地打了个招呼。
魏无羡唇角一扬,几步走到江澄旁边,很是熟稔地笑道:“怎么,多日不见,江少主这是想我了?”
江澄冷哼一声,别开脸:“别太自恋了。”
魏无羡从善如流:“好,没想。”
这时,另一个活泼的声音插了进来:“子婴兄!好久不见!哎呀呀,多时不见,你这长得是越发精致俊俏了!”来人正是清河聂氏的二公子聂怀桑。
他摇着一把折扇,笑得见牙不见眼。聂怀桑与魏无羡年纪相仿,性子都跳脱爱玩,早年几次世家聚会便混得极熟,是能一起上房揭瓦的交情。
魏无羡闻言,挑眉看他,语带戏谑:“怎么,聂二公子这是看上我了?是要娶我吗?”
聂怀桑“唰”地合上折扇,在手心敲了敲,配合地做出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若你愿嫁,我就敢娶!回头就让我大哥去兰陵金氏提亲去!”
江澄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出言打断:“胡闹什么!聂怀桑,你少异想天开,子婴的身子金贵得很,是你们清河那地方能养得起的?”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提醒,点明魏无羡在兰陵金氏虽看似边缘,实则被金楠栖如珠如宝地护着,身份特殊。
聂怀桑却笑嘻嘻地接茬:“养不起也得养啊,为了子婴兄,我砸锅卖铁,也绝不让他受苦!”
三人一番嘻嘻哈哈,插科打诨,倒是冲淡了初来云深不知处的拘谨。
直到钟声响起,预示听学即将开始,他们才收敛神色,随着引路弟子前往学堂。
蓝氏讲学的学堂宽敞肃穆,窗明几净,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此刻已是座无虚席。魏无羡目光一扫,只见各家子弟大多已坐好,唯有最前方左侧的一个位置还空着——而那空位的旁边,端坐着的正是姑苏蓝氏二公子,蓝忘机。
但见那人一身素白如雪的家袍,卷云纹抹额规整,身姿挺拔如松竹,面容清冷似寒玉,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然气息。他微垂着眼睫,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魏无羡摸了摸鼻子,在心中暗叹一声“运气不佳”。他对这位蓝二公子早有耳闻,是世家子弟中楷模般的存在,严谨刻板,一丝不苟。与这样的人同桌,想想便觉得拘束。
然而,放眼望去,确实再无空位,他只得硬着头皮,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走到那空位坐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蓝启仁的讲课开始了,内容无非是些家族谱系、礼仪规制、古籍训诂。魏无羡自幼聪慧过人,博览群书,这些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加之天性不喜束缚,听着那刻板平稳的语调,思绪很快就飘远了。
他想着昨夜新构思的一个符咒节点如何衔接更巧妙,想着云深不知处后山似乎灵气充沛适合布阵,想着姑苏城里哪家的天子笑最是醇正……
“金子婴。”
忽然,台上传来蓝启仁沉稳却带着寒意的声音。
魏无羡神游天外,一时未觉。
“金子婴。”蓝启仁又唤了一声,声音微沉。
旁边的蓝忘机目不斜视,但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聂怀桑在后面着急,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魏无羡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连忙站起身:“先生。”
蓝启仁抚着长须,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且说说,方才我所讲的‘灵器与心性之关联’,你有何见解?”
学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不少人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望向魏无羡。谁都知道这位金家小公子方才定是走神了。金子轩坐在前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然而,魏无羡只是略一沉吟,便从容开口。他并未重复蓝启仁方才可能讲到的标准答案,而是另辟蹊径,从“器为心用,而非心为器役”的角度阐述,引经据典,谈古论今,甚至结合了符箓阵法中“意随念动”的原理,论证了修炼者心性境界对灵器运用乃至自身修为进展的根本性影响。其思路之清奇,见解之独到,逻辑之缜密,让在座许多埋头苦记的弟子都听得怔住了。
蓝启仁起初面色严肃,听着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又恢复古井无波。他沉默片刻,并未评价魏无羡的回答是否正确,只淡淡道:“坐下。听学需专注。”
魏无羡从善如流:“是,先生。”安然落座。
旁边有其他世家的弟子悄悄凑近金子轩,低声道:“子轩兄,你这堂弟……口才见识,倒是不错啊。”
金子轩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没有听见,并未理会。他与魏无羡,在金麟台上尚且是“上下级的陌生人”,在这云深不知处,更无必要表现出什么兄弟友爱。
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的日子,大抵便是如此。他对蓝氏那数千条家规敬谢不敏,尤其是那“卯时作,亥时息”的规矩,于他这夜猫子而言简直是酷刑。故而,他早上迟到是家常便饭,有时兴起,或是前夜研究符箓至深更,便干脆称病不来。即便来了,也多半是神游物外,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这日,考核在即,聂怀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对着那些艰涩的典籍抓耳挠腮。他偷偷向魏无羡递来求救的眼神。魏无羡见他实在可怜,一时心软,便趁蓝启仁转身书写时,迅速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几个关键点,揉成小团,准备弹给聂怀桑。
然而,他手指刚动,一道冰冷的视线便锁定了过来。魏无羡动作一僵,抬眼正对上蓝忘机那双浅琉璃色的眸子。那目光清冷澄澈,仿佛能洞悉一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学堂之内,禁止舞弊。”蓝忘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魏无羡耳中,也引来了蓝启仁的注意。
后果可想而知。魏无羡被罚去藏书阁抄写《上义篇》,并且由蓝忘机亲自监督。聂怀桑也是抄写《上义篇》,但没有到藏书阁。
藏书阁内,书香静谧。蓝忘机端坐在窗边的书案前,身姿笔挺,仿佛一尊玉雕,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书卷,偶尔抬眼扫过对面抄书的人,目光总会在魏无羡身上停留一会。
魏无羡起初还老老实实地抄写,但没过多久便觉得枯燥难耐。他看着对面那张完美却冰冷的脸庞,心头那股恶作剧的念头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故意放慢了抄写的速度,磨磨蹭蹭,一会儿摆弄毛笔,一会儿研究墨锭,时不时还抬眼去瞄蓝忘机。
他发现,这位端方雅正的蓝二公子,似乎并非全然无视外界。当他盯着他看久了,对方那如玉的耳垂会微微泛起一丝极淡的粉色,虽然面上依旧毫无表情。
这发现让魏无羡觉得有趣极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被罚抄书的次数似乎莫名多了起来。而每次抄书,他除了变着法子“骚扰”蓝忘机,同他搭话,尽管十句有九句得不到回应,还会时不时带些“小礼物”来。
有时是一束带着晨露的淡雅芍药,被他随意插在窗边的空瓷瓶里;有时是几枝清冷孤傲的白山茶,恰好映衬蓝忘机的气质;有时是一捧黄澄澄、甜滋滋的枙杷果,他自己吃得不亦乐乎,也会放几颗在蓝忘机的书案边;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只毛茸茸、雪团子似的兔子,悄悄放在藏书阁外的草地上,然后倚着窗棂看蓝忘机发现兔子时那一瞬间怔忪的表情。偶尔,他还会带来姑苏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出的精致小点,红豆馅的,桂花糖的,总是用干净的油纸包好,推到蓝忘机手边。
这些东西,既不奢华,也不俗艳,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雅致与贴心。魏无羡从不刻意强调,送了便送了,若蓝忘机不收或不理,他也不恼,自己便享用了,或者喂了兔子,下次依旧照送不误。
蓝忘机起初自是岿然不动,对所有的“馈赠”都视若无睹,对魏无羡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但那些花儿在瓶中静静绽放,果子的甜香隐约飘散,糕点在案头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兔子的身影在窗外草丛间跳跃……
这些鲜活而生动的存在,是否真的如它们表面那般,未曾在那片冰封的心湖上,激起过一丝一毫的涟漪呢?
答案,唯有蓝忘机自己知晓。
而魏无羡,只是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他这场无声的“逗弄”,在这规矩森严的云深不知处,仿佛找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趣事。抄书的日子,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