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大早,阳光就把宿舍照得透亮。林晓早就醒了,像只精力过剩的猴子,在狭窄的过道里翻箱倒柜。
“我的防晒喷雾呢?啊,找到了!念念,你防晒涂了没?山里紫外线可毒了!”她一边往自己胳膊上狂喷,一边扭头冲我喊。
我正坐在床边,慢吞吞地系着一双崭新跑鞋的鞋带。这是我昨天特意去学校超市买的,花掉了半个月的生活费。鞋底厚实,带着一点弹力,踩在地上感觉很踏实。我忘不了陆屿那天在活动中心说的话——“别穿帆布鞋。”
“涂好了。”我把鞋带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站起身走了两步,感受着新鞋包裹着脚踝的安全感。心里那点因为即将到来的拉练而产生的紧张,似乎也被这双鞋抚平了一些。
我们在山脚下集合时,登山社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大家穿着各色的冲锋衣和运动服,聚在一起说笑,空气里都是青春和汗水混杂的鲜活气息。陈阳正靠着一块指示牌,嘴里叼着根草,跟几个女生聊得眉飞色舞。
陆屿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正在和副社长赵倩确认人数。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速干T恤和一条工装短裤,露在外面的小臂和膝盖线条流畅,充满了力量感。他背着一个专业的登山包,神情专注,和周围喧闹的气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我的目光刚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就被林晓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看什么呢,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坏笑。
我赶紧低下头,脸颊发烫。
“好了,人齐了!”陆屿拍了拍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今天的路线是西山南坡,全程大概五公里,坡度不大,主要是为了让大家适应节奏。老规矩,体力好的在前面带队,但不要拉开太远,前后队伍保持能相互看见的距离。注意脚下,安全第一。”
他讲话时,目光扫过全场,在我身上没有做任何停留,公事公办得像个真正的领导。
“出发!”随着他一声令下,队伍开始浩浩荡荡地向山上进发。
一开始的路还算平缓,是铺设好的石阶。我跟在林晓身边,还能勉强跟上大部队的节奏。一个叫赵磊的学长特别活跃,他皮肤黝黑,身材健壮,一看就是运动健将。他像个领头羊一样在队伍最前面跑上跑下,一会儿帮女生拿一下水瓶,一会儿大声喊着口号鼓舞士气。
“加油啊学妹们!山顶的风景美着呢!坚持就是胜利!”他的嗓门洪亮,震得树叶上的露水都簌簌落下。
林晓被他的热情感染,也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可我的体力,却在石阶路走完,进入真正的土路之后,开始迅速告急。
上坡路变得陡峭,脚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松软的泥土。每向上一步,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没过多久,我的呼吸就变得粗重起来,肺部像个破风箱,火辣辣地疼。额头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我睁不开眼。双腿像是灌了铅,每抬起一次都无比沉重。
队伍渐渐被拉长了。赵磊、陈阳还有几个体力好的男生遥遥领先,林晓和大部分人跟在中间,而我,无可避免地,一点一点地落在了最后。
“念念,你还行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林晓放慢脚步,回头等我,脸上带着担忧。
“我……我没事……”我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嘴里全是血腥味的铁锈味。我不想拖后腿,更不想在那个人的团队里,成为第一个掉队的人。
“哎,林晓!快跟上啊!”前面传来赵磊的喊声,“社长说了,不能断队!你朋友要是累了,让她慢慢走,我们在前面休息点等她!”
赵磊的本意是好的,但那句“让她慢慢走”听在我耳朵里,却格外刺耳。
“可是……”林晓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前面的大部队。
“走吧,别管我了,”我冲她摆了摆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慢慢走,跟得上的。”
赵磊又喊了两声,甚至跑下来几步,半拉半拽地把林晓带走了。“走走走,咱们先到前面平台占个好位置!”
看着林晓被拉走的身影,我心里最后一点硬撑着的力气也泄了。我停下脚步,靠在一棵粗糙的松树上,看着前面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一个拐角处。
山路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不知名的鸟叫。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挫败感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眶一热,视线都模糊了。
我明明那么努力地考上了这里,为什么连一次最简单的拉练都跟不上?我真是太没用了。
就在我垂着头,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前方拐角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屿。
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我,距离大概有二十多米。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只是很自然地侧过身,然后……蹲了下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伸出手,不紧不慢地解开了自己登山鞋的鞋带,然后又慢条斯理地,一节一节地重新拉紧,穿好。整个过程安静又流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黑色的T恤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在等我。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我心里的所有委屈和疲惫。他没有像赵磊那样大声地喊我,也没有像别人一样回头催促,他只是用这样一个沉默又笨拙的方式,停在了我能看见的地方,给了我追上去的时间和尊严。
我猛地吸了吸鼻子,把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我扶着树干,重新站直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迈开了灌了铅一样的双腿。
一步,两步……我盯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那成了我此刻唯一的坐标和动力。
等我终于喘着粗气走到他身边时,他刚好系完最后一个结,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他转过头,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才刚发现我的惊讶。
“怎么落这么后面?”他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体力不太好。”我低着头,声音因为喘息而断断续续,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没再追问,只是从自己登山包的侧袋里抽出一瓶水,拧开,递给我。“喝点水,调整一下呼吸。上坡的时候,步子放小,用前脚掌发力,保持自己的节奏,不要被别人带着跑。”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像教科书一样精准,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接过水瓶,温热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微凉的指腹,我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感觉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感被清凉的液体压下去了一些。
“谢谢学长。”
“嗯。”他应了一声,把我的空水瓶自然地接过去,塞进了他背包外面的网兜里。然后,他转过身,重新开始向上走。
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慢了很多,慢到我只需要稍微努力一下,就能跟上。他走在我前面两三步远的位置,不远不近,既不会让我感到压力,又刚好能让我看见他稳健的步伐。
山路依旧陡峭,我的身体依旧疲惫,但我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踩过的落叶,听着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山林里,形成一种奇异又和谐的韵律。
那段上坡路,成了我整个高三以来最漫长,也最奇异的一段旅程。我的肺依然在抗议,双腿酸软得像是别人的,但心脏却被一种奇妙的安宁包裹着。陆屿就在我前方三步远的地方,他的背影宽阔而可靠,像一堵移动的墙,为我挡住了所有想要放弃的念头。
我不需要再抬头去看那遥不可及的山路,只需要盯着他那双踩得稳稳当当的登山鞋。他每一步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均匀得让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和节奏,去模仿,去跟随。山林里的风声、鸟鸣,都成了背景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登山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和我自己越来越平稳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