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猎场,旌旗蔽日,甲胄生辉。
号角长鸣,鼓声震天,惊起林间飞鸟一片。文武百官按品阶列队,勋贵子弟鲜衣怒马,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尘土与一种躁动的兴奋混合的气息。
谢珩勒马立于高坡之上,一身玄色骑装将他与身后喧嚣的人群隐隐隔开。目光淡漠地扫过下方人头攒动的围场,那些或敬畏、或谄媚、或暗藏机锋的面孔,在他眼中如同棋盘上等待拨弄的棋子。
他的视线,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不远处那个浅碧色的身影上。
沈知意。
她正由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试图攀上一匹温顺的母马。动作笨拙,身姿纤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倒。阳光洒在她精心修饰过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光,更显得我见犹怜。周围已有不少年轻子弟的目光被她吸引,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与保护欲。
谢珩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
还是这般手段。前世,他就是被她这副柔弱无依的表象所惑,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见她“遇险”,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
如今再看,只觉可笑。那刻意放缓的动作,那微微蹙起的眉尖,那欲语还休的眼神……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计算,只为引他入彀。
他甚至可以想象,此刻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他那位好皇叔谢无极,定然正“无意间”注视着这边,等待着他预想中的那场“意外”。
谢珩调转马头,缰绳一抖,胯下通体乌黑的骏马“追风”打了个响鼻,四蹄微动,便要朝着与沈知意所在位置截然相反的、林木更为茂密的方向而去。
“殿下!”
果然,那个他熟悉到骨髓里的、带着几分急切几分柔软的女声,适时地在身后响起。
追风的马蹄顿住。
谢珩没有立刻回头,他居高临下,望着远处层峦叠翠的山林,目光幽深。直到那浅碧色的身影带着一阵香风,有些气喘地小跑到他的马侧,他才缓缓侧过头,垂眸,用一种纯粹打量般的、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看向她。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何事?”
沈知意似乎被他这过于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莹润的眸子里迅速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便被更浓的担忧覆盖。她微微仰起脸,这个角度恰好能让阳光勾勒出她纤细优美的颈线,声音愈发柔婉:“殿下,臣女听闻前方林深路险,时有猛兽出没,殿下万金之躯,身系社稷,还请……务必小心。”
她言辞恳切,情意拳拳,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真心关切储君安危的痴情女子。
若是前世……
谢珩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疏离模样,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玩味:“孤竟不知,沈小姐久居深闺,对这猎场地形、猛兽习性,倒是了如指掌。”
沈知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几分,攥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强自镇定,睫毛轻颤,泫然欲泣:“殿下何出此言?臣女……臣女只是心系殿下安危,听闻旁人议论,故而……”
“议论?”谢珩打断她,声音略微抬高,足以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世家子弟听清,“孤竟不知,这春猎盛事,有人不去关注弓马骑射,反倒关心起孤该往哪片林子去了?”
他目光一转,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沈知意身后那几个原本等着看“太子为红颜折腰”好戏的纨绔子弟。
那几人被这目光一扫,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沈小姐有这份闲心,”谢珩的声音重新落回沈知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待会儿狩猎开始,万马奔腾,刀弓齐鸣,可别被吓着了,再从这温顺的母马背上摔下来。”
他语气轻慢,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向沈知意最在意的体面。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沈知意僵在原地,脸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那双总是含着水光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难以置信的屈辱和一丝慌乱。她所有的精心准备,所有的柔弱姿态,在谢珩这毫不留情的冷漠与讥讽面前,都成了可笑的自作多情。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好了。”谢珩却已失了耐心,目光越过她,看向更远处那些已经开始躁动的队伍,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储君不容置疑的威仪,“春猎,考校的是真本事,是真胆色!不是惺惺作态,不是儿女情长!尔等若有力气在此看这些无谓的热闹,不如待会儿入场,多猎几头真正的畜生!也好过在此学那长舌妇人,搬弄口舌是非!”
最后一句,已是严厉的训斥。
不仅骂了沈知意,连同那些看热闹的子弟也一并敲打。
那几个子弟吓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再不敢多留,纷纷扯动缰绳,灰溜溜地散开。
沈知意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怜悯、或讥诮、或好奇的目光,只觉得脸上像是被烈火烧灼,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谢珩却再未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路边一颗碍眼的石子。
他轻夹马腹,追风长嘶一声,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猛地窜出,径直冲入了猎场东南方向那片地势相对平缓、但猎物据说更为丰茂的林地。
方向,与他前世遇险的西北悬崖,截然相反。
高坡之上,一处视野极佳的观猎台旁,一身暗紫常服的摄政王谢无极,负手而立,将方才坡下那一幕尽收眼底。他面容俊雅,气质温文,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诧异。
他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望着谢珩消失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位太子侄儿,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