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再次降临,猎宫大殿内灯火辉煌,盛宴再开。
与昨日的论功行赏不同,今夜的气氛明显多了几分微妙。白日里太子处置辎重意外的消息早已传开,此刻众臣觥筹交错间,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位端坐于皇帝下首、神色沉静的玄衣少年。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
端坐于皇帝左侧稍下位置的摄政王谢无极,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忽然温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陛下,太子殿下今日临机决断,化解了一场可能酿成大祸的意外,更揪出有人蓄意破坏的蛛丝马迹,实在令人欣慰。臣以为,当赏。”
他笑容和煦,语带赞许,完全是一副为国储英才而欣喜的模样。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珩身上。
皇帝谢琮闻言,威严的目光也转向谢珩,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哦?太子,摄政王所言甚是。你今日所为,确该嘉奖。你想要何赏赐?”
若是前世,谢珩或许会谦辞,或许会讨要些无关紧要的玩物以示淡泊,又或许会因这“突如其来”的赞誉而微微失措。
但此刻,他放下银箸,起身,向御座方向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声音清朗却不失沉稳:“儿臣谢父皇、皇叔谬赞。然,儿臣以为,此非功,乃分内之事。”
他微微一顿,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身为储君,遇事若不处置,是为失职;能处置妥当,是本分。猎场安危,关乎父皇圣体,关乎随行百官与宗亲安危,儿臣不敢有丝毫懈怠。若因分内之事受赏,恐惹非议,亦与儿臣砥砺自身之志不合。”
他言辞恳切,逻辑清晰,既表明了储君的责任担当,又展现了不居功自傲的谦逊姿态,更隐隐点出此事关乎圣驾安危,将自己放在了忠孝两全的位置上。
这番应对,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让殿内不少老成持重的臣子暗暗点头。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但并未立刻表态,而是看向谢无极:“摄政王以为如何?”
谢无极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快得无人察觉。他放下酒杯,缓声道:“太子殿下谦冲自牧,实乃国朝之福。既然殿下坚持,强要赏赐反而不美。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语重心长:“殿下能洞察那路面乃人为破坏,心思之缜密,确非常人所能及。只是,不知殿下对此事背后主使,可有头绪?毕竟,敢于在春猎期间行此阴诡之事,其心可诛,若不彻查,恐遗后患。”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将谢珩推到了风口浪尖。若谢珩说无线索,显得无能;若他指向任何一方,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猜忌和攻讦,甚至被反咬一口。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看向谢珩。
谢珩神色不变,心中冷笑。皇叔果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给他制造麻烦的机会。
他再次躬身,语气沉稳:“回皇叔,此事儿臣已交由羽林卫中郎将耿忠将军详查。儿臣以为,此事无非两种可能。”
他伸出两指,不疾不徐道:“其一,乃猎场附近宵小之辈,或为私怨,或为财物,胆大包天,行此破坏之事。其二,”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微沉,“或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意图扰乱春猎,其目标或许是儿臣,或许是其他随行重臣,甚至……是想借此试探我朝廷反应,其心叵测。”
他没有具体指向任何人,而是将可能性摊开,并将事态提升到了“试探朝廷”的高度。
“至于头绪,”谢珩继续道,目光坦然,“儿臣初涉朝政,于各方势力了解不深,不敢妄加揣测。耿将军久在禁军,执掌京师治安,于此类事件经验丰富,想必能明察秋毫,揪出幕后黑手。儿臣相信,在父皇圣光烛照之下,任何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他将皮球巧妙地踢回给了负责具体调查的耿忠,并再次抬出皇帝,表明自己恪守本分,不越权,不结党,只坚信朝廷法度和父皇的明断。
这一番话,既避开了谢无极设下的陷阱,又展现了对朝廷法度的尊重和对皇帝的绝对信任,更隐隐暗示自己不愿卷入无谓的党派倾轧,格局顿显。
耿忠在席间闻言,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压力倍增,但同时也对太子的信任与“甩锅”心生几分复杂的感激。至少,太子将他放在了“能臣”的位置上。
皇帝谢琮听着,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他缓缓颔首:“太子所言,老成持重。此事便由耿忠全力查办,一应所需,各部配合,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耿忠立刻出列,肃然领命。
谢无极看着这一幕,端起酒杯,掩去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他温声道:“陛下圣明。有耿将军出马,想必很快便能真相大白。”
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与身旁的宗室亲王谈论起猎获的猛兽皮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随口的关切。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
但经此一番御前应对,所有人看向太子谢珩的目光,都已彻底不同。
这位年仅二十的储君,不仅弓马娴熟,胆识过人,更在权谋机锋之间,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沉稳、敏锐与高超的政治智慧。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摄政王,或是容易被美色、言辞所动的稚嫩少年。
而是一柄已然出鞘三寸,寒光初露,令人不敢小觑的宝剑。
谢珩安静地坐回席位,垂眸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映出他此刻平静无波的眼眸。
皇叔,你的试探,我接下了。
这朝堂之水,已被我搅动。
接下来,该轮到我,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