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户部衙署。
时近黄昏，散值的钟声早已响过，各司官员大多已收拾妥当，相互寒暄着离去。唯有度支司角落的一间值房内，还亮着昏黄的灯火。
韩延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将面前最后一份关于去岁江南丝绢税赋的核销文书仔细核对完毕，提笔蘸墨，在末尾端端正正地写下复核意见，加盖了自己的小印。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舒了口气，靠向椅背，略显清瘦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值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同僚们早已走空，连书吏都已不见踪影。对此，他早已习惯。自从他数月前因坚持驳回了上官一笔不合规制的开销，又屡次在漕粮入库数目上提出质疑后，他便成了这度支司里的“异类”。排挤、冷眼、无关紧要乃至繁琐的公务，便如影随形。
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有些底线，不能退。国库银钱，民脂民膏，岂容硕鼠中饱私囊？
起身收拾桌案，将文书分门别类放好。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即便无人观看，也维持着惯有的严谨。正要吹熄油灯离开，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桌角一份被同僚“遗忘”在此的、关于近期漕粮入库的简报副本。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那份简报，就着将熄未熄的灯火，快速浏览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几批从江淮转运而来的漕粮，入库数目与地方上报的起运数目，差异似乎比往年同期要大上一些，虽则仍在所谓的“合理损耗”范围之内，但以他对漕运流程的了解，这个损耗比例，未免太过“精准”和“恒定”了。
而且，负责这几批漕粮押运及交接的，正是漕运副总兵王贲，与仓部司郎中赵文德……
一丝疑虑，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涟漪。他下意识地想将这份简报带走细究，但手指触及时，又顿住了。无令不得私带衙署文书离衙，这是铁律。
他默默将简报放回原处，吹熄油灯，锁好值房，转身融入户部空寂无人的长廊。
\* \* \*
翌日，午时。
韩延如常到衙点卯，处理公务。只是今日，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时闪过昨日看到的那份简报上的数字。
“韩主事，”一名书吏抱着厚厚一摞卷宗过来，放在他桌上，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这是去岁各州府驿站开支的明细，刘大人吩咐，请您三日内复核完毕。”
又是这种耗时费力、却难有实际建树的琐碎工作。韩延心中明了，这是上官刻意为之。他面色不变，只点了点头：“放下吧。”
那书吏放下卷宗，转身离去，嘴角撇了撇。
韩延没有立刻去翻看那些卷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值房。那里，仓部司郎中赵文德正与几名下属谈笑风生，声音隐约传来，似乎正在议论昨晚在“醉月楼”的哪道新菜式更为可口。
赵文德……王贲……漕粮……
那几个数字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起身，走到存放近年漕运相关文书档案的架阁库前，对守库的书吏道：“调阅去岁及今年至今，所有经王贲副总兵押运的漕粮入库核销文书，以及与地方起运数目的比对簿册。”
那书吏愣了一下，看了看韩延严肃的脸色，犹豫道：“韩主事，调阅此类档案，需有度支司郎中的批条……”
“我自会去向刘大人禀明，”韩延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事关漕粮国帑，核对清楚，是你我职责所在。还请行个方便。”
书吏见他坚持，又素知这位韩主事是个认死理的，不敢过分得罪，只得嘟囔着去取钥匙开库房。
然而，不过片刻，那书吏便空手而回，脸上带着为难之色：“韩主事，实在不巧，您要的那几份关键簿册，前两日被仓部司的赵郎中借调去核对账目了，尚未归还。”
韩延的心猛地一沉。
被赵文德借走了？如此巧合？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架阁库内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既然如此，那便等赵郎中归还后再阅吧。”他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知道，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赵文德此举，是警告，还是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他坐在那里，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驿站开支卷宗，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明知道前方可能藏着巨大的蠹虫，却连靠近查证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吗？
不。
他韩延，读圣贤书，食君之禄，即便人微言轻，即便前路艰难，有些事，也不能装作看不见。
他提起笔，铺开一张空白的奏事笺。不能直接弹劾，没有实证，反会惹祸上身。但他可以……上书陈情，以探讨优化漕运管理、减少途中损耗为由，迂回地提出自己对当前漕运交接环节中存在的一些“疑虑”和“建议”。
这或许如同石沉大海，或许会招来更严厉的打压。
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
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游走，字字端正，力透纸背。
\* \* \*
东宫，书房。
谢珩看着暗卫呈上的、关于韩延今日在户部试图调阅漕运文书受阻，以及回值房后开始书写“陈情书”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鱼儿，已经闻到了饵料的味道。
而且，是一条足够敏锐，也足够有风骨的鱼。
他没有看错人。
“让我们在户部的人，”谢珩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在韩延的‘陈情书’递上去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无意间’向侍御史程铮透露一下，韩延因关注漕运损耗之事，在户部处境艰难。”
“是，殿下。”
暗卫领命退下。
谢珩走到窗边，望着东宫庭院中初绽的玉兰花。
韩延的刚直，是一把好刀，但需要握刀的手足够稳，也需要出刀的时机足够准。
现在，刀已微鸣。
接下来，该让那握刀的人，也听到这声音了。
程铮，你可莫要辜负孤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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