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韩延揣着那份一夜未眠、反复斟酌写就的漕运陈情书，早早来到了户部衙署。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在他怀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没有直接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度支司郎中刘明远。刘明远为人圆滑，素来明哲保身，且与仓部司赵文德关系匪浅，将陈情书递到他那里，多半是石沉大海，甚至可能打草惊蛇。
他的目标是户部左侍郎，周廷玉。周侍郎在部中素以清廉刚正、精通业务著称，虽则权势不及尚书林文远，但说话颇有分量，或许能听得进他的建言。
在通往左侍郎值房的廊庑下等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韩延终于看到周廷玉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他连忙整了整衣冠，上前几步，躬身行礼：“下官度支司主事韩延，拜见周大人。”
周廷玉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他停下脚步，看了韩延一眼，似乎对他有些印象，语气平淡：“韩主事？何事？”
韩延双手将那份陈情书呈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下官近日整理漕运文书，对其中转运损耗一事有些浅见，草拟了一份陈情条陈，恳请大人过目。”
周廷玉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接过那几页纸，并未立刻翻阅，只是看着韩延：“漕运损耗，自有定例。韩主事是觉得，这定例有何不妥？”
“回大人，定例本身并无大不妥。然下官观近年账目，损耗数目恒定精准，远超往年同期及地方上报起运数目之合理浮动范围，且多集中于特定押运官员经手之批次。下官以为，其中或存蹊跷，恐有虚报冒领、侵蚀国帑之嫌。故冒昧上书，恳请大人明察，或可严核账目，细化监督，以防微杜渐。”韩延垂首，将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王贲、赵文德的具体姓名。
周廷玉听着，面色依旧平静，但眼神却深沉了几分。他捏着那几页纸，指尖微微用力。韩延所言，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漕运一事，牵扯太广，水深难测。尚书林文远与摄政王关系密切，仓部司赵文德更是林尚书的妻弟……这韩延，倒是个敢言的，只是太过莽撞。
“嗯，本官知道了。”周廷玉将陈情书随手纳入袖中，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有此心，是好的。此事，本官会留意。你先回去做事吧。”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便进了值房。
韩延看着周廷玉消失的背影，心中微微一沉。周侍郎的反应，太过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他站在原地，廊下的穿堂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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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廷玉回到值房，屏退左右，这才从袖中取出韩延的陈情书，快速浏览起来。越看，脸色越是凝重。韩延虽未明指，但字里行间指向的关节，与他平日暗中观察到的一些蛛丝马迹隐隐吻合。尤其是提到损耗集中、押运官员特定这几处，几乎就差直接点出王贲和赵文德的名字了。
这韩延，观察入微，胆量也不小。只是……
他放下陈情书，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此事若真如韩延所疑，涉及金额恐怕不小，背后牵扯的力量更是惊人。他若贸然插手，能否查个水落石出尚是未知之数，但必定会立刻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周廷玉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不仅是能力，更有审时度势的谨慎。
沉思良久，他提起笔，却并非要批示这份陈情书，而是另铺了一张信笺，写下寥寥数语，吹干墨迹，装入一枚普通信封，唤来一名绝对心腹的长随。
“将此信，送至林尚书府上，亲手交予管家。”他低声吩咐，语气凝重。
长随会意，躬身接过信，悄然退去。
周廷玉看着长随离去，目光复又落在那份陈情书上，轻轻叹了口气。韩延啊韩延，本官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是福是祸，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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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晌午，户部尚书林文远府邸，书房。
林文远看着周廷玉密信上那几句隐晦的提醒——“度支司韩延关注漕运损耗，已上书陈情，其言虽未明，然意有所指，恐生事端”，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韩延……又是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前几日赵文德才来禀报，说韩延试图调阅漕运文书被挡了回去，没想到他竟还不死心，直接上书到了周廷玉那里！周廷玉这老狐狸，把皮球踢到自己这里，分明是不想惹祸上身。
此事绝不能闹大！
一旦真被韩延或者哪个不开眼的御史盯上，顺藤摸瓜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别说赵文德、王贲保不住，就连他自己，乃至背后的摄政王，都可能受到牵连！
必须尽快将这股邪火摁灭在萌芽状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怒，沉声唤道：“来人！”
“老爷。”管家应声而入。
“去，请仓部司赵郎中过府一叙。”林文远语气冰冷，“另外，给吏部的张侍郎递个话，就说……我户部度支司主事韩延，才不堪用，性喜生事，近日更是屡屡贻误公务，你看是否有合适的位置，给他……挪动一下。”
“是，老爷。”管家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林文远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盛开的牡丹，眼神却无比阴鸷。
韩延，既然你自寻死路，就莫要怪本官心狠了。这户部，乃至这京城，容不下你这等不懂规矩的“硬骨头”！
一场针对韩延的无形绞索，已然开始收紧。
而此刻的韩延，尚在自己的值房里，对着那堆积如山的驿站卷宗，心中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期盼着周侍郎能有所作为。
他并不知道，他递出的那份陈情书，非但未能上达天听，反而如同投入狼群的血肉，瞬间引来了嗜血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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