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檀香袅袅。
皇帝谢琮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振朗声诵读那份措辞恳切却又字字千钧的奏疏。殿内侍立的几位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皆垂首屏息,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
“……臣风闻户部主事韩延,因关注漕运损耗,屡次陈情,非但未蒙采纳,反遭贬谪,调任青龙驿丞。此举难免令忠直之士寒心,亦令蠹国蠹民之辈窃喜。臣观近年漕运账目,损耗数目恒定精准,远超常理,其中疑点重重。国库银钱,民之膏血,岂容硕鼠肆意侵吞?伏乞陛下明察秋毫,下旨彻查漕运转运诸环节,肃清积弊,以正朝纲,以安民心!”
李振的声音苍老却洪亮,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部分人的心坎上。
奏疏读完,殿内一片死寂。
户部尚书林文远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自镇定,出列躬身道:“陛下,李大人所言,实乃危言耸听!韩延此人,才疏学浅,性情偏激,在户部屡屡贻误公务,同僚皆有共鉴。将其调任,乃吏部依规考核后正常迁转,绝非因其所谓‘关注漕运’。至于漕运损耗,自有祖宗定例及严苛核销流程,账目清晰,岂容妄加揣测?李大人仅凭风闻便臆断有贪墨之事,恐非御史风闻奏事之本意,实乃动摇国本,扰乱朝局!”
他言辞激烈,直接将矛头指向李振“风闻奏事”的可靠性,并给其扣上了“动摇国本”的大帽子。
“林尚书此言差矣!”李振毫不退缩,白须微颤,目光如电,“老夫奏疏之中,已列举近年漕运损耗数目异常之实证,何来仅凭风闻?韩延被贬,时机巧合,缘由牵强,岂能服众?若漕运果真清明,又何惧彻查?林尚书如此急于辩解,反倒令人生疑!”
“你!”林文远气得脸色发白,却一时语塞。
“陛下,”吏部尚书张谦见状,连忙出列打圆场,他亦是谢无极一派的中坚,“韩延调任,确系吏部综合考绩后所为,程序合规。至于漕运之事,关系重大,不可不察,亦不可轻察。臣以为,或可令户部先行自查,若有疑点,再行深入……”
“自查?”李振冷笑一声,“若户部自身便存有蠹虫,自查岂非缘木求鱼,掩耳盗铃?”
眼看几位重臣就要在御前争执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摄政王谢无极,终于缓缓开口。他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陛下,李大人忧心国事,其心可嘉。林尚书执掌户部,维护部衙声誉,亦是职责所在。二位皆是为国尽忠,只是角度不同。”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将紧张的氣氛稍稍缓和,随即话锋一转:“然,漕运乃国之命脉,不容有失。既然李大人提出疑虑,为公允起见,确应详查。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若大张旗鼓,恐令漕运阻滞,沿途州县不安,反而不美。”
他看向皇帝,语气诚挚:“臣以为,不若由陛下钦点一两位德高望重、精通事务之臣,组成精干小队,密查此事。既可查明真相,又不至引起太大动荡。若确无问题,亦可还户部及漕运相关官员一个清白。”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赞同调查,又限制了调查的规模和方式,将可能的冲击降到最低。密查,意味着范围可控,消息可控,很多“操作”空间也就保留了下来。
御座之上,皇帝谢琮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众人。李振的刚直,林文远的色厉内荏,张谦的和稀泥,以及谢无极那看似公允实则包藏祸心的建议……他都看在眼里。
他并非对漕运可能的弊端一无所知,只是此前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权衡。如今,李振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又将韩延被贬之事联系起来,性质便不同了。这已不仅仅是贪墨,更是结党营私、打压异己!
太子的变化,韩延的被贬,李振的奏疏……这几件事串联起来,让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朝堂之下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直垂首恭立、未曾发言的谢珩身上。
“太子,”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你如何看?”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谢珩身上。
林文远等人心中一跳,暗自警惕。李振则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期待。
谢珩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朗沉稳:“回父皇,儿臣以为,皇叔所言在理。漕运事关重大,确需查明以安人心,亦不宜大动干戈,影响漕运畅通。”
他先肯定了谢无极的建议,让林文远等人稍稍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然,李御史所奏,涉及官员贬谪与漕运疑点,二者关联,众目睽睽,若调查范围过于局限,恐难以服众,亦有掩耳盗铃之嫌。儿臣斗胆建议,调查之事,明面上可按皇叔所言,由父皇钦点重臣密查账目流程;暗地里,或可另遣一心腹干员,微服查访,重点核查韩延所疑之批次漕粮,自起运至入库之全流程,尤其是……那些‘合理损耗’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未曾上账的‘损耗’?双管齐下,方能既不扰大局,亦不错漏奸宄。”
他既没有完全否定谢无极,又提出了更周全、更深入的调查方案,尤其是“微服查访”和核查“账外损耗”这两点,直指可能存在的、更为隐蔽的贪墨手法,言辞恳切,立于公心,让人难以反驳。
谢无极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霾,面上却依旧温和含笑,颔首道:“太子殿下思虑周详,臣附议。”
皇帝看着下方沉稳有度的儿子,再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众臣,心中已有决断。
“准奏。”皇帝声音沉缓,却带着定鼎之力,“着,成立漕运稽查专班,由……户部左侍郎周廷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翰,共同负责,明察漕运账目流程。”
他点了两个看似中立,实则暗中已被谢珩或李振影响的人物。
“另,”皇帝目光锐利,“授羽林卫中郎将耿忠密旨,由其选派精干人手,微服查访韩延所疑批次漕粮转运实情,一应所得,密报于朕!”
“臣等遵旨!”被点名的几人立刻出列领命。
林文远脸色微变,周廷玉参与明查已让他不安,耿忠负责暗访更是出乎意料!耿忠此人,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只忠于皇帝!
谢无极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面上笑容不变:“陛下圣明。”
皇帝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此事,朕要看到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结果!”
“臣等告退!”
众臣躬身退出紫宸殿,心思各异。
林文远脚步匆匆,脸色阴沉,必须立刻通知赵文德和王贲,将所有首尾处理干净!
李振看了谢珩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昂首离去。
谢无极走在最后,与谢珩并肩而行,语气温和如常:“殿下今日在御前所言,甚为妥当,看来近日于政务一道,进益良多。”
谢珩侧首,回以同样无懈可击的浅笑:“多谢皇叔夸赞,侄儿年少,还有许多需向皇叔请教学习之处。”
两人相视一笑,看似叔侄和睦,眼底却俱是冰冷的锋芒。
殿外,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重重宫阙,也照亮了这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皇命已下,明暗双线并进。
谢无极的财路,已然暴露在皇帝的视线之下。
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