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驿,坐落于京城西郊三十里外,官道旁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
几间灰扑扑的土坯房,一个杂草丛生的院落,一面褪色破损的驿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这便是韩延的新任所。
与他交接的老驿丞,是个满面风霜、眼神浑浊的老吏,交接时只含糊地指了指堆在角落的几本破烂账簿和几把生锈的钥匙,便揣着微薄的遣散银,佝偻着背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官道尽头,仿佛逃离的是个瘟疫之地。
驿卒只有两人,一个年近五十、腿脚不便的老兵,和一个面黄肌瘦、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见到新来的驿丞如此年轻(虽已三十许,在他們眼中仍是年轻),还是个被贬的京官,两人眼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麻木与疏离。
韩延没有多言。他放下简单的行囊,挽起袖子,便开始了清理。清扫积尘,修补漏雨的屋顶,整理杂乱无章的文书账簿,甚至亲自下到驿站旁那口几乎被淤泥堵死的水井,一桶一桶地清理。
那老兵和少年起初只是冷眼旁观,但见这位新来的驿丞做起事来一丝不苟,不怕脏不怕累,几天下来,原本破败不堪的驿站竟渐渐有了几分整洁模样,两人麻木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活气,开始默默地跟在后面搭把手。
韩延并未因环境恶劣而消沉。他白日劳作,夜晚则就着油灯,仔细翻阅那些堆积如山、却从未被认真对待过的过往文书。青龙驿虽小,却是连接京城与西面几个州府的重要节点,尤其是一些不便走水路的特殊物资,常经此地转运。
他的目光,很快被一批批标注着“漕粮转运(陆路补充)”的记录吸引。这些记录杂乱无章,往往只有简单的日期、数量和押运人的潦草签名,与他在户部看到的那些光鲜账目截然不同。
其中,有几批大约在三四个月前经过的漕粮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几批粮食的数目,与他离京前在户部看到的那份简报副本上,王贲押运、赵文德接收的某批次水运漕粮的“合理损耗”数目,有着微妙的吻合。水路上“损耗”了,陆路上又恰好有这么一批数目相近的“补充”?
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心中形成——莫非,那批在漕运账目上被记为“损耗”的粮食,根本未曾消失,而是通过某种方式,转为了陆路运输,经青龙驿这样的偏僻小站中转,最终流向了未知的地方?
这个想法让他脊背发凉。若真如此,这贪墨的手段,何其猖狂!何其周密!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愤怒,开始更加仔细地翻找、核对。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更清晰的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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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黄昏。
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穿着普通商旅服饰、却难掩精悍之气的汉子,在驿站门前勒住马缰。他并未要求住宿,只要了一碗粗茶,坐在院中的石墩上歇脚,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正在井边打水的韩延。
韩延感受到那目光,抬起头。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那汉子眼神锐利,带着审视。韩延心中微微一动,面色如常地继续打水。
那汉子喝完茶,丢下几枚铜钱,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暮色中,仿佛只是一个寻常过客。
是夜,韩延在油灯下,将白日里那汉子看似无意间掉落在他脚边的一小卷桑皮纸展开。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几个看似随手画下的、代表不同漕粮批次的特殊符号,以及一个极其简略的、指向京城某处皇商货栈的箭头。
韩延的心猛地一跳!
这些符号,与他正在核对的、那几批可疑陆路转运漕粮的记录,完全对应!
这不是巧合!
是有人……在给他指路!
是谁?是那位在御前为他说话的李御史?还是……别的什么人?
韩延紧紧攥着那卷桑皮纸,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心中却仿佛有一团火被点燃。
他不再是一个人。
这微末之地的萤火之光,或许……真的能照见那隐藏在深处的魑魅魍魉!
他深吸一口气,将桑皮纸就着灯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然后,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的驿丞例行汇报文书上,开始书写。他并未提及任何关于漕运的猜想,只是以“整饬驿站,清理旧档,发现部分过往转运记录存在模糊不清之处,恐有疏漏”为由,请求上官批示,是否需要对近年所有经青龙驿转运的官粮文书进行一次彻底的核查与归档。
这是一份看似寻常的请示,也是一份投石问路的试探。
他将文书封好,明日便会按流程送出。
他知道,这份文书或许会石沉大海,或许会引来更凶狠的打压。
但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光已经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