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被混乱梦境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晚。
沈清音在天亮前醒来,额际沁着薄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那些星辰崩毁、神域倾颓的画面依旧残留在视网膜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悲凉与沉重。身份的迷障如同蛛网,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在“沈清音”与“苍”之间摇摆不定,身心俱疲。
她赤着脚,如同梦游般走到那面古镜前。晨曦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房间里一片晦暗。镜中的影像模糊不清,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和她那只在昏暗中仿佛自行散发着幽微光华的琉璃色左眼。
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与镜中的自己对峙。那种认知撕裂的痛苦,经过一夜的发酵,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迷茫与孤寂。
没有人理解。
没有人可以倾诉。
她被困在自己的躯壳里,与一个陌生的、古老的灵魂碎片共存。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地下涌动的暗流,猝不及防地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她看着镜中那双属于“沈清音”的、带着疲惫与困惑的眼睛,又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其下那只冰冷的、属于“苍”的琉璃色眼眸。
一种古老而优美的语言,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间流淌而出。那并非她所知晓的任何一种人类语言,音节奇特而富有韵律,带着一种穿越了万古时空的苍茫与威严,每一个音调都仿佛与世界的某种底层规则相共鸣。
她不是在背诵,也不是在模仿,而是在……质问。
对着镜子,对着镜中那个模糊的、分裂的自我,更是对着这个她所存在的、看似繁华却仿佛缺失了某种核心支撑的世界。
“Άναξ, τίς ἡ ἀρχαία συμφωνία ἐσπάσθη, ὥστε ὁ κόσμος οὕτω κεχηνὼς πτώσει περιμένει;”
(主宰啊,古老的和谐因何破碎,令这世界宛如张着巨口等待崩塌?)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呢喃,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那语言本身,似乎就蕴含着某种法则的力量,让周围的空气都泛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桌上的纸张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Ποῦ αἱ χρυσαῖ πηγαὶ τοῦ φωτός, αἳ τὸ σκότος ἐδίωκον;”
(那驱逐黑暗的黄金泉源,今在何方?)
她的眼神变得空茫,仿佛透过镜面,看到了这个世界更深层的景象——并非物质的表象,而是那些维系着万物运转的、无形的法则之线。在她的感知(尤其是左眼的视角)中,这些法则之线并非完整流畅,而是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如同即将破碎的琉璃。能量的流动在这些裂痕处变得滞涩、混乱,甚至相互冲突,滋生出种种不谐与衰败。
这正是当前世界战乱隐隐频发、自然能量失衡的根源!是她梦中神域崩塌在现实世界的微弱映射!
“Ὁ λειμὼν ὁ πρίν βρύων ζωῇ, νῦν τίς λήθη αὐτὸν κατέχει;”
(昔日生机盎然的原野,如今被何种遗忘所占据?)
她的质问,一声声,一句句,敲击在寂静的空气中,也敲击在她自己的心湖上。那不仅仅是沈清音的困惑,更是属于“苍”的、对于这个她曾守护(或参与创造?)的世界如今衰败模样的悲悯与不解。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语言,也不完全理解每一个音节的确切含义,但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于“秩序失衡”、“本源衰败”的痛惜与诘问,却无比清晰、无比强烈地通过这古老的神语宣泄而出。
这种语言,仿佛是她真正母语的一部分,是“苍”这个存在用于沟通法则、阐述真理的工具。
随着她的呢喃,那只琉璃色的左眼,在昏暗中光芒流转,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屑在其中生灭,倒映着常人无法看见的、这个世界法则网络的残破景象。她周身那股原本沉寂的、古老而威严的气息,也随着这神语的流淌而微微荡漾开来,虽然范围仅限于这间卧室,却让房间内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沉重了几分。
远在叶罗丽娃娃店密室中,正对着一本古籍凝神思索的辛灵仙子,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她刚才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位格高得难以想象的法则波动,以及一种古老语言的余韵,但那感觉转瞬即逝,无法追踪源头。
而华严镜宫中的曼多拉,也在同一时刻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什么超出她掌控范畴的事情正在发生。
沈清音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她沉浸在这种奇异的、通过古老语言与深层世界沟通的状态中,直到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如同潮水般退去。
神语的呢喃戛然而止。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怔怔地看着镜中那个仿佛陌生了几分的自己,唇上还残留着那古老语言带来的、冰冷而神圣的余韵。刚才那一刻,主导她意识的,似乎不再是迷茫的“沈清音”,而是那个悲悯而威严的“苍”。
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伴随着更深的茫然。
她不仅无法确定“我是谁”,现在,连“我在说什么”都无法完全掌控了。
这个身体,这个灵魂,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镜中的影像,那双眼睛,一只属于平凡的人类少女,一只属于古老的神秘存在,此刻正同样困惑地、沉默地回望着她。
神语的呢喃,如同一个短暂的梦,醒来后,留下的只有更加错综复杂的谜团,和一片无尽的、等待破晓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