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宫书房。
江乘喜执笔批阅奏折,却罕见地有些走神。笔尖朱墨将滴未滴,映出他微微晃动的眸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昨夜那双在月光下清亮逼人的粉瞳,以及那带着一丝愠怒却依旧保持礼节的声音。
“不屑于攀龙附凤……”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殿下,”沸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迟疑,“您吩咐查的事……”
“进。”
沸亦躬身入内,呈上一卷细帛,神色有些微妙:“夏小姐平日的喜好……已大致查明。”
江乘喜接过,展开细看。只见上面罗列着夏美漪的日常:辰时抚琴,巳时习字,午后或读书或与暖家、皓家小姐小聚,偶尔会去城西的“墨韵斋”寻觅孤本琴谱,每月十五还会去京郊的慈安院看望孤幼……
“墨韵斋?慈安院?”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这两处,蓝眸中闪过一丝兴味。一位养尊处优的太傅千金,竟有这般去处。
“是,”沸亦回道,“据查,夏小姐是墨韵斋的常客,与那老板颇为熟稔,常能淘到些旁人寻不着的好谱。去慈安院……也已持续了两年有余,多是送些衣物吃食,有时也会教孩子们认字。”
江乘喜默然片刻,将细帛置于一旁,重新拿起朱笔,状似无意道:“听闻……墨韵斋近日得了一卷《广陵散》古谱?”
沸亦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强忍住笑意,正色道:“殿下博闻强识,确有此事。只是那老板古怪,声称只卖与懂琴识谱之人,出价再高也无用。”
“哦?”江乘喜笔尖微顿,抬眸,“那便去看看,他所谓的懂琴识谱,是何标准。”
……
与此同时,夏府琉璃亭内。
夏美漪指尖拂过琴弦,却未能成调,索性停了下来,托腮望着亭外一池碧水发怔。昨夜那双深邃的蓝眸,还有那带着清冷龙涎香的气息,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
“哎呀呀,我们京城第一才女,这是思春了?”暖七柠人未到声先至,提着裙摆笑嘻嘻地跑进亭子,身后跟着同样一脸促狭的皓青月。
夏美漪脸颊微热,嗔道:“胡说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暖七柠凑近,眨着眼,“从昨个儿宫宴回来,你就魂不守舍的。快从实招来,太子殿下送你出宫,一路上都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不过是寻常礼节。”夏美漪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拿起石桌上的团扇轻摇。
皓青月挨着她坐下,挽住她的胳膊:“美漪,我听说太子殿下平日深居简出,不近女色,京中多少贵女想见一面都难。昨日他竟亲自送你,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是啊是啊,”暖七柠连连点头,压低声音,“我哥哥说,今早还看到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沸亦在打听你常去的地方呢!”
夏美漪摇扇的手一顿,粉瞳中掠过一丝讶异:“打听我?”
“千真万确!”暖七柠信誓旦旦,“看来,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是对我们栀夏上心了呢!”
夏美漪心头莫名一跳,却强自镇定道:“休要胡猜,或许是另有缘由。”话虽如此,心底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
……
午后,城西墨韵斋。
夏美漪带着丫鬟轻车熟路地踏入这间并不起眼的书斋。斋内墨香与旧纸特有的气息混合,令人心安。
“夏小姐来了。”年过半百的老板从一堆书卷后抬起头,笑容和蔼,“正巧,前日刚收到一卷好谱,想着您必定喜欢。”
“哦?是何谱子?”夏美漪眸光一亮,来了兴致。
老板小心翼翼地从柜中取出一卷略显陈旧的琴谱,递了过来:“是《广陵散》的古谱,虽非全本,但其中精妙处,远胜现今流传的版本。”
夏美漪接过,细细翻阅,粉瞳越来越亮:“果然精妙!老板,这谱子我……”
“这谱子,本王要了。”
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夏美漪愕然回头,只见江乘喜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逆着光,一身月白常服衬得他银发愈发耀眼,蓝眸正定定地望着她。沸亦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老板显然也认出了来人,顿时面露难色:“这……太子殿下,这……小老儿有规矩,这谱子是先给夏小姐看的……”
江乘喜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夏美漪手中琴谱,最后落在她微怔的脸上,语气平淡:“夏小姐也通琴技?”
这话问得颇有些挑衅意味。京城谁人不知夏家千金琴艺超绝?夏美漪心头那点因他忽然出现而产生的波澜,瞬间被这点不快取代。她微微屈膝行礼,不卑不亢道:“略知一二,不敢在殿下面前卖弄。”
“既只是略知一二,这精妙古谱,给了你怕是暴殄天物。”江乘喜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天然的矜贵与压迫感。
夏美漪粉瞳微凝,握著琴谱的手稍稍收紧。她抬眼直视那双蓝眸,唇角弯起一抹得体的浅笑:“殿下所言极是。小女才疏学浅,确实不敢独占此谱。只是老板既有规矩,需得懂琴识谱之人方能得之。不若……由老板出题,殿下与小女各展其能,胜者得之,如此可好?”
她竟敢向太子挑战?沸亦在一旁听得暗自咋舌。老板更是冷汗涔涔。
江乘喜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倒是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夏家千金,骨子里竟有这般胆识。
“可。”他薄唇微启,只吐出一个字。
墨韵斋后院有一张古琴。老板战战兢兢地出了题,要求二人根据一段残谱,即兴补全并演奏,需得合乎曲意,又要有独到见解。
夏美漪深吸一口气,率先坐下。指尖轻触琴弦,略一思忖,便流淌出一段苍凉激越的旋律,正是《广陵散》中聂政刺韩的段落,她补全的部分,于悲壮中更添几分决绝,听得人心潮澎湃。
一曲终了,老板忍不住低声赞了句:“妙极!”
夏美漪起身,看向江乘喜,粉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与期待。
江乘喜并未多言,从容落座。他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片刻沉寂后,琴音骤起。他演绎的竟是同一段落,风格却迥然不同。旋律更为内敛深沉,杀机暗藏,于无声处听惊雷,将那种隐忍与爆发的矛盾渲染得淋漓尽致。
就连夏美漪,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琴艺之高,意境之深,远超她的预料。这太子殿下,并非徒有虚名。
琴音落,满院寂静。
老板左右为难,这两位,一位是当朝太子,一位是太傅千金,还都琴艺高超,这……
江乘喜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卷古谱上,却并未去拿,而是看向夏美漪:“夏小姐以为,方才之试,孰优孰劣?”
夏美漪抿了抿唇,虽不愿承认,却还是如实道:“殿下琴技高绝,意境深远,小女……甘拜下风。”
出乎意料地,江乘喜却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的清冷。
“孤却觉得,夏小姐补全的旋律,更贴合《广陵散》原曲的慷慨之气。”他顿了顿,在夏美漪惊讶的目光中,继续道,“这谱子,归你了。”
“殿下?”夏美漪彻底愣住。
江乘喜走近两步,龙涎香的气息再次将她笼罩。他垂眸看着她,蓝眸中情绪难辨:“就当是……昨日御花园中,惊扰了夏小姐的赔礼。”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带着沸亦离去,留下一个清俊挺拔的背影。
夏美漪抱着那卷突如其来的古谱,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绪如潮。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回东宫的路上,沸亦忍不住开口:“殿下,您既喜欢那谱子,为何又让与夏小姐?”
江乘喜步履从容,脑海中浮现出那双倔强的粉瞳,以及她认输时那不甘又坦诚的模样,唇角微扬。
“一本琴谱而已。”他淡淡道,“看她抚琴,比听曲子有趣。”
沸亦眨了眨眼,看着自家殿下那明显比平日柔和几分的侧脸,心中暗笑。
这哪儿是“真香”伊始,这分明是已经“香”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