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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水芹》(中)

隐囚小吃摊

[Chapter 7. 巴黎初雨]

春的结尾,我们去了法国。

闻见季节交替的风,就会感到一阵怀旧的眩晕。

在卢卡斯所剩的时日里。病痛将他折磨得比以前还消瘦,白净的腿上增了一些溃离的血肉。

‹“这个药有副作用,比如影响身心健康什么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药效也不是很明显”›

我看着这一切的覆灭,无能为力。

他告诉我都无所谓啊。

回忆其实并不苦,大概是在春天种下一棵树,浇水施肥却还是在冬天时候枯萎那样,只是有点酸涩。

我们在去卢浮宫的公交上畅聊,从电磁力物理到鸡毛蒜皮的小事,聊杀人犯或者离奇的案件,创业的基础,聊什么东西能实现或替代永动。讨论那些我们一辈子都用不上的东西。

而后我们又说回了死亡。卢卡斯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叉在脑后,小臂上是根根细密愈合的疤。

他说:“如果殡葬馆不会把我们当成精神病赶出去的话。请把我一部分的骨灰用盒子装起来。”

他用手比划数量。

“盒子要能支持导电的,这样来盗墓的人就会先被电休克。”

“因为我那部分爱你的骨殖要和这颗小小的婚戒埋在一起。”他解释道。

我回答“我这段时间为你的病真的差不多要得精神病了。”

“哦那可太糟了。”卢卡斯又恢复成平时那无精打采的样子。

“只有那么一小部分吗?”我学着他用拇指和食指并拢成一个圈,“噢,我可太伤心了,你没有很爱我嘛…”

“我喜欢旅游——可惜没机会啦……所以麻烦老师您喽。将我剩余的骨灰分成17份,然后把它们撒在你去过的每个地方。”

他走了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这是后话。

我有些忍俊不禁:“我不会放你离开的Lucas,我要把你的骨灰放入我的洗澡水里,洗完澡后还要捞起来下次继续用。”

话毕,他尖叫起来,突然哑声,发出巨大的咳嗽,脸上却还荡漾着醉人的醺红,痴痴的扯出一丝笑。

“哇,你也太变态了吧!我居然和一个性压抑许久的变态生活那么久!”

这些时刻总是幸福得不真实。这一夜如幻梦一样破裂,但每每回忆起来,又会重复地被卷入流淌的梦境。

我幻想过无数我死去的场景。

我说其实我害怕死亡,倒不如说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卢卡斯很久之前说很想去一次巴黎的卢浮宫,看黑乌鸦和白鸽略过焦黑的楼宇。

还想去冰岛,看永夜的极光。

我想去俄罗斯,在老旧的街道读潮湿的俄国文学,那是几代人的精神故乡。

美国,我还要去美国。在立交桥下喝酒,醉醺醺地逃开现实。

但其实,活着,活着又怎么样呢。

不过是在遗憾与等待之间反复洇渡的囚徒。

我们生来犹如荷萍,不待时光回头就已被推着走了许久,走向时间安排好的宿命,走向不可预知的虚空。

白纸般的空白堆叠着许多我们都已忘却的曾经,犹如细沙经不起风扬,更经不起绵绵之力。

[Chapter 8.]

夏的潮骚。晦暗,和痛苦,长在花苞里,是胎死腹中的婴儿。

棕色的药瓶倾倒一片,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使卢卡斯精神愈加不稳定,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睡觉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做梦。

没去卢浮宫。因为我们的蒙娜丽莎早已寻到。

我们把拥抱落在地铁站前。人群在我们身边起伏。

我看着他的眼睛,像长满灰尘的苔藓。生在疲倦的,温吞的乡间。

我把恹恹欲睡的卢卡斯叫起来,替他把身上涂好药膏,黄色的固体在皮肤上晕开,我有种想用力摁进皮肉的冲动。

书上说癌症会伴随着肌肉萎缩,我固执地要求他多出去走动。

可能是厌倦,也可能是扭不过我,他扯出一节医用纱布分成几段,把伤口缠住。

问我这样可以吗,像个正常人吗。

当夏天的宽大接住滚烫的火气,我们倒在树荫清冽的风口。阳光在四周跳跃。

明净的街道,的士车一台又一台在巴士站前飞驰而过。

卢卡斯缓缓的喘着气,他用手臂环住我的腰,脸像柔软的幼鸟窝在我的脖颈里。

我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那里面又重新涌起绿浪,好像我又生活在希望之中。恍惚间,想起大学时期读艾德里安里奇的《二十一首情诗》 ​中一句。

“你的眼睛永远明亮,闪动着初夏蓝眼草的绿色,那被春天洗涤过的碧绿的野水芹。二十岁时,没错:我们以为自己将永远活着。 ​”

他笑起来两颗小小的虎牙露在外面,亲吻时牙尖刮过舌侧的感觉很刺激。

他说爱我,呼出的温暖气流直钻进我脖子里,那是太平洋夏季湿润的季风。

我想你留下来,我没有你不行,我爱你。沉默,温吞的话语,我没有说出口。

他准许的爱,夹在现实和嘴唇间。

晚上,我从研究院回来,带着一个蛋糕。

‹“你疯了吗,这个药跟毒品一样会上瘾的”›

夜深商店都告罄了,店员说冰淇淋蛋糕要尽快食用,不然会融化。

门口,一点红光在边闪边摇晃。

那个人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也许有。

直到我居高临下与卢卡斯对视。

“谁教你的”我竟脱口而出。

他慢条斯理地把烟摁在地上熄灭,于是那小块地板就染上炭黑。

他说:

跟你没关系。

我只记得那天他大喊着要我离他远点,我依旧是沉默。

透过镜子我看到自己盛怒中的眼神很冰冷,这大概让他更加厌恶了。

他在日记里曾写到。“厌恶他的冰冷,厌恶他的理智,厌恶他看我的眼神。”

我把卢卡斯两只手都箍在一块,他跌坐在地上。

他似乎真的把我激怒了,我粗暴的从地上把他捞起箍在怀里,他身上伤口不断淌血,止不住,泅开一片,毁了我那件昂贵的衬衫。

我说,我爱你。

接着把他扔在床上,扒光衣服,抓着他的手让他直视自己的伤口。

“不…求你了……阿尔瓦。”卢卡斯惊慌地在被单上覆来覆去,被我捉进怀中,他泪眼朦胧,湿热的液体在我手臂上淌了一片,可能是血,可能是泪,或者是冰淇淋蛋糕。

我说,没关系。

你,总是令我痛苦、酸楚。

但不可否认的是。

你赐予我一颗鲜活的心脏。

在一片白光中我们紧拥。

睡眼惺忪,他梦呓般地说“我们绝对会一起下地狱的,阿尔瓦洛伦兹。”

[Chapter 9.]

而后的7月,我们在冰岛待一段时间。

正是极昼时期,来的人们却不多。清净,正好。

卢卡斯跟在我身后,凛冽的寒风将他深棕毛躁的发丝吹起,他半眯着眼,没多大反应,只说:

“我想起一句话,‘天南地北都不顺路的离别很痛,我是你唯一的行李吗’。”

在我和工作人员交流之际,他蹲下身来在雪地上画画,然后推倒,接着团出几个圆球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

围巾的穗子在地上扫来扫去,依稀能看到,巾末用针线绣着两个英文字符。

[Alva ♡ Lucas]

他没注意我一直在看他,自顾自玩的不亦乐乎。帽子上垂着的两个毛球随着他动作不停地晃,坏死的耳垂杂糅淤青。

我打趣他,腿还吃得消吗。

卢卡斯拍了拍衣沿的碎雪,站起来十分自然的揽上我的手,闷哼一声。

到旅站后,他从包里扯出一张写的密密麻麻的信纸,撕的粉碎。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我将零细的碎纸拨弄到一块,用纸巾包起来。

他的心情喜怒无常。

“你和那个人说了好多话,我生气了。”

看吧。小孩子的讨厌总来的毫无伦理。

“那怎么办啊,我的小洛伦兹。”他坐在我怀里,仰头盯着我的眼睛。

“这里,”他手指点点额头,静静地合上眼睛。

我们靠的极近,他细密的眼睫毛一眨一眨,脸颊上的绒毛被我呼吸间的气体吹得左拂右摇。

我轻轻啄一下额头,他睁开眼委屈的看着我。

接着是眼睛。

鼻尖。

然后我们都顿了顿。

亲到下巴时,他兴奋到笑的夸张。

“阿尔瓦,和我在一起很有意思吧。”

“老天,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怎么样,还觉得我是一个老气严肃的老教授吗。”

“嘻嘻,我最爱你啦。”他突然挺身吻了我的唇。

是弥补刚才的犹豫。

回应他的殷切,我也被逗笑了。

就仿佛把烦恼和痛苦都抛在脑后。

他凑近,几乎要贴上来。

“明明什么都做过了,老师你却还是那么羞涩……”

现在轮到我不安了。

这爱像根缠人的藤葵,勒得心跳都失了频率。

将卢卡斯哄睡下。我从口袋里摸出白天那团纸巾,展开,一些纸片被微风吹到一旁。将那些试图逃跑的文字捕回来,我开始用最简单的拼接工艺复原这些信纸的尸体。

‹亲爱■敬爱的■恋的■师阿尔瓦›

碎纸不算大,我用好长时间才拼出不算完整的一句,也不影响阅读。

‹当你看■这张■书时,我已经■开›

‹——■个俗套■开头›

‹不是吗?›

他已经准备好死去了吗,我有些不快。

我终于明白,卢卡斯从没真正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过。他接受命运的安排,认定自己死期将至。

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经历的苦难、去过的每个地方,在他眼中,却是在人生愿望清单上划掉一项生前理想的事。

凭什么……凭什么……

卢卡斯·巴尔萨克,我身上发痛的骨头里,藏着的对他恨。

你毁了我的人生,我的幸福……

你带着我 见过了世上最大的恶。

‹这世■也要走了›

一切终于结束了,我也能结束了。

我再也无法压抑一直以来的苦闷、无助、失去挚爱之痛,竟就这样悲恸。

我?我原来也会流泪吗。

成长竟如抽筋剥骨般疼痛。

你看到了吗,剥开我一层层的心脏,血痕累累的伤口里面全是泪水。

我全然不知卢卡斯已经在门框倚着注视我许久。直到清脆的轻笑声在我背后响起。

转过身就这样拥入了他的怀抱。

“没想到我们的大教授也会哭的像小孩子一样啊。”

“是不是以为我想一走了之了?”

我没有回答,就这样面无表情任眼泪淌流。

爱到极致竟成了负累,连呼吸都裹着痛的蕊。

“哼哼,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啊,我可要生气了!”

一万颗流星划过 火焰在他指尖燃烧。

“阿尔瓦,我并不喜欢你用愧疚的眼神看我。我从没对你失望过,我比你更相信你能帮我活下去。”

“但是人固有一死,有些事不是你尽力就能改变的。我已经接受自己是这个结果了。我想你不要为我终生在痛苦自责里。”

“我很高兴能在最意气风发的年龄遇见你,是你救赎了我,谢谢你,老师。”

后面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刺耳的嗡鸣响彻我整个脑袋,湿热的眼泪顺着拉成线滴下来,或许是我的,亦或者是卢卡斯的。

话到唇边却总变成推诿,怕说出口就碎了余味。

我看到风,自西向东刮遍整个宇宙。

我在混沌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是一粒一粒,他呼吸的间隙,他的回眸,和背影。

我终于懂了,恨是我,四散的魂灵。

[Chapter 10.]

卢卡斯不再吃药了,我们都坚毅地面对所到来的死期。

大概吧……

他和我说,在中国有一个节日。人们会一起团圆,看月亮,然后吃一种叫“mooncake”的东西。

“可是,你知道,我没有家人,我只有你。”

他有些悲哀的对我说。

“哦honey,我也只有你了。”

事实就是这样。在我十几岁一个人出去上学时,不久,我的父亲就离开了。而母亲,在几年后也随着父亲一起走了。

至今我还能想起最后一张家书上的文段。

“阿尔瓦,别回这穷地方了,去该被你改变的世界。”

简单的文字。我却失诺了。

而卢卡斯·巴尔萨克,他后来改名叫卢卡·巴尔萨。不过我更喜欢前者,只有我知道的过往。

——他比我更惨。小时候家里是有钱的,后面被他的父亲败光在虚伪缥缈的永动之物上,接着撒手人寰。而他的母亲,被他父亲活生生气死,她本身就是有些虚弱的,这样一来更没法撑下病痛绝症的折磨。

抱歉父亲母亲……抱歉我所珍视的物理……抱歉卢卡斯。

最后我谁都改变不了。

卢卡斯牵着我走到了外面的雪地上,扎脚的冰发出咯吱咯吱像要碎裂的声音。

夜空中极光千变万化,巨大又深邃。遥远的海平面若隐若现。

就像苍穹撕裂的一道口子,绿光如瀑布倾泻而下,刹那间吞噬了整个夜空。极光在头顶盘旋流淌,美得让人忘记呼吸。

黑沙滩海岸的浪花为它伴奏,冰川的轮廓为它衬底,雪原的寂静为它留白。

我看向卢卡斯,发现他已经望着我很久,两股清流划破他的脸庞,我慌张地笨拙地给他擦眼泪,却越来越多。

“老师……老师,我好幸福啊。”

我也是。

冰岛上很少提供甜品蛋糕。

于是我们买来华夫饼,因为他说很像mooncake。

“要不要来点奶油和蔓越莓?”

“我想放红椒酱。”

卢卡斯这个小鬼趁我不注意,拿起裱花袋挤出一坨奶油弄到我脸上。

“阿尔瓦,你现在看起来很美味哦。”

参上,我们开始像小孩子一样打闹起来,他的头发光荣牺牲,而我的衣服也没少遭罪。

“明明是老师你太高了……我不服。”

我们就这样互相拿对方没办法。

情到深处,我不经问道:“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我会爱着你,一直陪着你。”

他几乎是立刻就给出的答案,我安心了许多。

尽管他说这句话时,中指压着食指。

[Chapter 11.]

短痛如绠在喉,长痛如细水长流。

我与痛苦,至死方休。

卢卡斯最近的身体状况很糟糕,那天的华夫饼在深夜被他全部吐出。

呕吐声、水流声,和我的呼吸声,像一根根针一样扎进我的大脑里。

至那后,他腿上依旧溃烂,呕血次数却多了。

营养液一包一包的送过来,消毒水味、血腥味,半消化的。

现在是秋季,却有点像春天复燃。微薄的阳光笼罩卢卡斯半边身体。他没办法独自出去,只能淡漠的看着窗外。

“怎么办啊老师…我真的变成废物了,再也帮不上你了。”

“我的记忆力也慢慢变得迟缓了……没有办法研究电磁学,也配不上‘小洛伦兹’这个称号了。”

我替他将身上的伤口涂上药,尽管下次还是会烂掉,我却毫不在意。

把被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到卢卡斯身上,我才回答他:

“没关系,你瘸了废了半死不活了我也会养你一辈子。”

他咯咯的笑起来,身上又瘦了许多,肉包不住的骨骼一碰就泛淤青。

“哈哈……不过我现在的状态也差不多了呢。”

他喃喃道,我从他眼里读到。

死水。

“阿尔瓦。”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

“怎么了。”

我没想到如此虚弱的他还预留着些许力气,我被他拽着,一下子趴在他的胸脯上。

“卢卡斯……”

他抓着我的右手,移到心脏的位置。

“你总害怕我离开你。”

“用26号刀片沿着肋骨划开,然后切第三四五根肋骨的连接处,就能握住我的心了。”

……

我用轮椅把卢卡斯推到一个相对低矮的小丘上。他说很想看日出。

我们从四点开始等,鱼肚白的天空风平浪静,月亮的一轮影子印上天空。

清澈,恐怖。

他开始打起盹来,过量的药物让他的精神状态愈加不比以前。

一弯旧月,就这样彻彻底底惨淡落下。

在天与海的边际线,晕上曛黄,云雾四散,一瞬间光景变化,新日带来的光辉普泽大地。

于是人们顺理成章忘记在清冷寂寞的夜里月亮带来的润泽。

他说,太阳出来了。

明亮的、刺眼的曙光盖过那片绿地,我却看不见有光。

是的,太阳升起来了。

这小丘很少刮风。

连风也到不了的地方。

是被彻底遗忘的蛮荒。

凭着愿力,宇宙中鲜丽的星星都沿着弯曲的弧面倾滚到同一个角落。

可是我们没有许愿的能力,也不再去相信。

他总是在午夜惊醒,然后看我在不在身边。

一天我很晚才回家,一直找不到他。

最后在衣柜里,他抱着我的衣服,嗅着,痴恋着。

“老师我们一起走吧,好痛…我不想生病了。”

“我走了老师你怎么办呀……”

“好痛……好痛啊…”

他眼里的潮总裹着泪,我掌心暖的韵味偏带着惭愧。

许多个夜晚我梦见他的脸,站在我面前委婉的笑着。

他乖乖的站在我学校的门口等我下班。

他带着的那条棕色的围巾,和他棕色的头发,相互衬映。

像黑夜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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