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皇后的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地落在司茵倩耳边 。她抬手,指尖颤巍巍想去碰女儿的脸,那截皓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指甲盖泛着病态的青白,只到半空中就没了力气,直直往下坠 。淑嬷嬷忙膝行半步,双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腕,轻轻贴在司茵倩的脸颊上——那掌心的温度,比司茵倩的脸颊还要凉,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 。
“茵茵……我的长宁……”应皇后望着女儿哭红的眼,眼底淌下泪来,顺着眼尾的细纹滑落,砸在司茵倩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要平平安安长大,多听父皇和皇兄的话,别再……别再趁我午睡,偷溜去御花园捞锦鲤了……”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起伏着,好半天才喘匀气,声音更轻了,“母后的路走到头了,别怪任何人,尤其……别怨你父皇,好不好?”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越过司茵倩,望向司惊寒,眼底藏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哀求 。
司茵倩只顾着点头,眼泪糊了满脸,混着母亲的泪水,在脸上淌出两道狼狈的痕 。她想开口说“我不怨”,可喉咙像被棉絮堵住,哽咽着发不出一个字,只能紧紧攥着母亲冰凉的手,指腹反复摩挲着母亲腕间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她玩闹时,失手将滚烫的汤碗泼在母亲手上留下的 。
应皇后又缓缓转头,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司颜琛 。那孩子脊背挺得笔直,小小的身子绷成了一张弓,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石板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景书,过来些 。” 她唤的是司颜琛的小字,语气里满是平日的温柔 。
司颜琛膝行几步靠近床边,膝盖在地上磨出细微的声响 。他哽咽着唤:“母后 。” 声音沙哑得厉害,平日里清亮的少年音,此刻像被砂纸磨过 。
“生辰……快乐 。” 应皇后望着他,眼神里满是眷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母后……没法陪你过下一个生辰了 。以后……多照顾妹妹,她性子娇,受不得委屈 。你要听父皇的话,快快长大,你记住,这世界上只有妹妹对你才是最真诚的 ,记得盯紧兰贵妃的人” 最后一句话,她压得极低,只有司颜琛凑近了才能听见,话音落时,还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像是在强调 。
司颜琛咬着唇,用力点头,牙齿几乎要将下唇咬破,泪水却流得更急 。他攥紧母亲的手,将那句“盯紧兰贵妃的人”牢牢记在心里 。
最后,应皇后的目光落在司惊寒身上 。她望着他,先前的虚弱仿佛散了些,眼底竟漾开点温柔的笑意,像初见时那般,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情意 。“陛下,嬛音嫁你……从永安三年的桃花宴,到如今元景元年,此生无憾 。” 她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只是……那碗莲子甜汤,不是茵茵送来的,你要信……”
话音未落,她搭在司茵倩脸上的手轻轻垂了下去,眼睫缓缓合上,像睡着了一般,再没了声息 。
殿内的哭声猛地炸开,司惊寒紧紧抱着应皇后渐渐变冷的身子,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兽 。他反复摩挲着应皇后的发顶,嘴里喃喃着:“朕信,朕信……阿应,你回来,朕信你……” 司茵倩扑在床边,攥着母亲的衣角,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那件绣着玉兰的寝衣,还是母亲亲手绣的,针脚细密,此刻却成了刺,扎得她心口生疼 。那句“母后”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唤不回那个会给她梳双环髻、给她讲睡前故事的人了 。
兰贵妃站在人群后,用帕子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 。没人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而廊外的阴影里,兰枕星静静站着,应皇后那句“盯紧兰贵妃”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 。他望着殿内痛哭的司茵倩,又想起自己入宫前,兰贵妃私下找他说的那句“你是兰家的人,该帮着姑母”,指尖不自觉地攥紧,心里第一次涌起了矛盾 。
一晃十五年光阴倏忽而过,已是元景十五年 。司茵倩年方十五,出落得愈发亭亭 。她眉眼间既有当年应皇后的温婉,一双杏眼含着水光,又带着几分被宠大的娇俏,笑起来时,嘴角会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这些年,司惊寒对她愈发疼爱,几乎是有求必应,司颜琛也时时护着她,只是她心里,始终记着母亲临终前那句“别信”,性子也比同龄人沉稳了些 。
这日天光大亮,她还歪在溟星宫的软榻上补眠 。锦被滑到腰际,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寝衣,鬓边碎发蹭着绣着缠枝莲的枕巾,睡得正沉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呼吸都带着安稳的节奏 。
皇太后算着时辰,不见她来慈宁宫说笑,便亲自挪了步 。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宫装,由宫女扶着,慢悠悠到了溟星宫 。掀了帘子见她这模样,无奈又疼惜地笑:“都日上三竿了,还赖着不起?再睡,你宫里的桂花糕都要被小厨房的人分光了 。”
司茵倩蒙着被子蹭了蹭,声音含糊地撒娇:“皇祖母,让我再睡会儿嘛……昨日陪皇兄看奏折到半夜,困得很 。” 这些年,司颜琛已长成挺拔的少年,处理朝政愈发熟练,司茵倩也常陪着他看奏折,学着分析朝局 。
“睡睡睡,再睡你的宝贝好友可要走了 。” 皇太后故意扬了声,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被子 。
“好友?” 司茵倩迷迷糊糊掀起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刚想问是谁,就见外间走进个穿月白衫子的少女 。少女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两支碧玉簪,正是她的闺中密友、户部尚书府的二娘子梅西棠 。她这才支棱着坐起来,揉着眼睛嘟囔:“西棠,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该在家中习字吗 ?”
梅西棠先规规矩矩给皇太后行了礼,才走到榻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还不是怕你闷着 。再过几日便是重阳,登高正好 。竹家二郎君竹清河邀了我同去,还叫了些相熟的朋友,我头一个就想到你,来问问你去不去 。”
司茵倩一听“登山”二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去不去,爬山多累,还不如在宫里躺着吃桂花糕,顺便看看新送来的话本 。” 她虽跟着司颜琛学了些朝政,性子却依旧爱懒 。
“别呀!” 梅西棠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掰着指头数,“这次去的可不只有我们,还有吏部尚书家的六娘子云柚瑶,风将军家的五娘子风熙瞳,丞相府的二郎君柳沐守——对了,还有靖安侯府的独子,兰枕星 。”
“兰枕星”三个字刚落,司茵倩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坐直了身子 。方才的困倦一扫而空,眼睛亮得惊人,连带着声音都拔高了些:“你说谁?兰枕星也去?” 这些年,她与兰枕星虽同处京城,却极少见面 。只偶尔在宫宴上见过几次,他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眉眼间的冷淡,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他,她心里都会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
见她这模样,梅西棠憋着笑点头:“可不是嘛,怎么,这下想去了?”
“去!怎么不去!” 司茵倩掀了被子就往床下跳,一边喊侍女拿衣裳,一边回头瞪梅西棠,“你怎么不早说!” 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
皇太后坐在一旁,瞧着孙女这急吼吼的模样,端着茶盏抿了口,眼底漾开了藏不住的笑意 。她放下茶盏,笑着道:“既然要去,便穿得轻便些 。我记得你宫里有件正红的骑射装,颜色鲜亮,料子也舒服,正适合出行 。”
司茵倩应了声“好”,转身去里间换衣裳 。百合的手巧,梳起辫子来又快又稳 。她将司茵倩的长发分成三股,指尖翻飞,发丝被捋得服服帖帖,编出的辫子匀净好看 。末了取来那些小铃铛,是司茵倩打小就戴的,银亮亮的一小串,缀在辫梢时,百合轻轻拨了下,“叮铃”一声,脆生生的,听得司茵倩都弯了眼 。她抬手碰了碰铃铛,又转了转身子,红衣裳随着动作晃出柔和的弧度,铃铛也跟着一串轻响,瞧着又精神又俏 。
马车停在城外亭边,车轮碾过青草的沙沙声刚歇,梅西棠就带着少年人的利落纵身跳下车,靴底沾了点泥土也不在意 。司茵倩由百合扶着,裙摆轻扫过车辕,刚站稳,目光就撞进了亭边那人身上 。
是兰枕星 。
他斜斜靠在亭柱上,风掠起他红衣的边角 。那抹艳色,竟和十五年前太子生辰宴上,他穿的那件红衫分毫不差 。可眉眼间却变了 。当年的稚气被磨得干净,下颌线绷得紧实,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眼神落过来时,沉得像浸了水的墨,是全然的沉稳,再没了小时候的怅然 。他腰间挂着枚玉佩,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温润的光——那是枚“萧”字玉佩,只是他特意让人在外面刻了层“兰”字,遮住了原本的字迹 。
司茵倩盯着那抹红,又盯着他眼里的光,脑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空落落的 。十五年前廊角的那个小男孩,和眼前的少年,渐渐重合在一起 。梅西棠在旁边碰了碰她胳膊,“茵茵?发什么呆呢?” 连叫了两声,她才像从梦里醒过来,睫毛颤了颤,目光还没从兰枕星身上挪开,耳尖倒先悄悄红了 。
兰枕星也在看她 。这些年,他借着靖安侯府的身份,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一边查萧家覆灭的真相,一边盯着兰贵妃的动向 。他见过司茵倩许多次,见她从小小的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每次见到她,他都会想起十五年前,她抱着彩球邀他玩的模样,心里会泛起一丝暖意 。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萧家的血海深仇,他又会迅速冷下心来 。
梅西棠拉着司茵倩往亭中走时,亭里的石凳空了大半——原是约了四人,风熙瞳那边却迟迟没动静 。兰枕星直起身,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沉声道:“风将军把人困在了府里,说是近日边境不宁,让她在家中习练武艺,不许她往外跑 。” 他昨日去将军府送公文时,恰好听到了风将军的话 。
司茵倩刚坐下的动作顿了顿,眉头微蹙 。风熙瞳是她的好友,性子爽朗,最是爱玩,被风将军困在家里,定然急得不行 。一旁的云柚瑶却眼睛一亮,拍了下手:“这有何难?咱们分两路便是 。” 她转头看向司茵倩,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公主身份尊贵,去前院找风将军说句话,借个人,他总不好驳您的面子 。”
又转头对梅西棠和兰枕星道:“我们几个女眷从后院溜进去接人,你们就在后院外守着马车,接应我们便是 。” 云柚瑶性子活络,最会想些小聪明 。
梅西棠先应了声“好”,兰枕星看了眼司茵倩,见她也点头,便也颔首:“当心些,若有动静,便往马车这边来 。”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风将军府里的侍卫都是些练家子,你们莫要硬碰硬 。” 司茵倩理了理袖角,指尖碰了碰辫梢的铃铛,轻声道:“我去前院耽搁不了多久,你们在后院莫要惊动旁人 。” 她虽性子爱懒,却极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一行人挤上司茵倩的马车,车帘一落,柳沐守便笑着打趣:“公主这马车果然不同凡响,竟能塞下咱们这许多人,比寻常马车宽敞快一倍了 。” 柳沐守是丞相府的二郎君,性子开朗,平日里最是爱说笑 。
司茵倩正理着被挤乱的裙摆,听了便笑道:“你若喜欢,便送你便是,左右我宫里还有几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