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娘亲的药罐熬干了三十年泪
那团浓重的墨迹,如同一片不祥的阴云,迅速在宣纸上洇开。
苏晚萤眼前的烛火开始扭曲、分裂,化作无数飘摇的鬼影。
她胸口一阵剧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连日来强行催动灵泉的精力透支,伴随着滔天恨意掀起的旧日心伤,终于如山崩海啸般,彻底将她吞没。
她轰然倒下,意识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的尽头,是刺骨的寒冷。
漫天风雪中,她看见了母亲。
那时的柳氏还未像如今这般衰老,可她的背影却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雪撕碎的纸。
她长跪在宫门前的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磕头,额头早已血肉模糊,声音嘶哑地向着那紧闭的朱门哀求:“民妇夫家三代行医,忠君爱国,绝无二心!求陛下明察,求陛下开恩啊!”
无人应答。
只有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她单薄的肩上,仿佛要将她永远埋葬在那里。
苏晚萤在梦中发疯似的想冲过去,想扶起母亲,可她的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背影,在风雪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晚萤……晚萤……”
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将她从噩梦中拽回。
苏晚萤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一双虽然枯槁、却无比温暖的手正握着她,一方浸了凉水的布巾正轻轻擦拭着她的额头。
是娘。
柳氏见她醒来,眼中满是疼惜与后怕,她端过床头一碗尚温的药,低声喃喃:“晚萤啊,你爹走的时候说,咱们苏家的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害人的……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这身子骨,比娘还不如了。”
苏晚萤的目光越过母亲,落在不远处的小灶上。
那只用了几十年的老旧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浓郁的药香弥漫在简陋的房间里。
那是母亲每日为她熬煮的补血汤。
前世,她痴恋萧璟珩,将所有好药、所有心血都给了那个男人,却对日渐憔悴的母亲视而不见。
直到最后被囚冷宫,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母亲为了给她求情,长跪宫门三日三夜,活活耗尽了心血,呕血而亡。
而今生,这只熬干了母亲三十年眼泪的药罐,竟是为她而熬。
一瞬间,锥心刺骨的悔恨与酸楚涌上喉头,烧得她眼眶发烫。
她望着母亲鬓边刺眼的白发,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面——冷宫那场滔天大火中,母亲的魂魄隔着熊熊火焰,悲伤地对她挥手,嘴唇无声开合。
她看懂了,母亲在说:“活下去。”
“娘!”苏晚萤猛地坐起身,死死抓住柳氏的手,力道之大,让柳氏都感到了疼痛。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有没有想过……当年宫里为什么非要我们家献上‘九转还阳丹’?为什么偏偏就选在爹爹重病缠身的那一年?”
柳氏的动作猛然一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惊惧,她飞快地抽回手,声音也严厉起来:“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别再查了!查下去,只会给咱们家惹来杀身之祸!”
“我不怕!”苏晚萤眼眶通红,字字泣血,“我只怕您再像前……再像从前那样,受尽委屈,含恨而终!”
见女儿状若癫狂,柳氏心如刀绞,却只是沉默地摇着头。
苏晚萤知道,母亲是被吓怕了。
她不再逼问,而是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到母亲的妆台前,翻出那个她珍藏了一辈子的檀木匣子。
匣子里,全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药方手稿。
她凭借前世的记忆,在匣子的夹层里摸索片刻,果然找到了一张被岁月染得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是父亲那风骨傲然的字迹,却带着一丝病中的虚浮:“癸巳年三月初七,奉旨取‘琥珀心髓’一味,配九转还阳引。”
苏晚萤的瞳孔骤然收缩!
琥珀心髓!
这并非药典上的正式药名,而是民间对百年份以上的极品野山参参芯的俗称!
此物可遇不可求,价值连城,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
而她清楚地记得,前世卷宗上写得明明白白,当年苏家呈上御前的参品,是由京城的许太医“代为验收”的!
若真是“琥珀心髓”出了问题,许家作为验收方,罪责难逃!
为何最终,满门抄斩的滔天大罪,却完完整整地落在了苏家头上?!
一条阴冷的毒蛇,顺着这条线索,猛地缠上了她的心脏。
“许家……”苏晚萤的指尖几乎要将那张薄薄的纸条碾碎。
她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中,心念一动,进入了“玲珑境”。
空间里灵气盎然,与她外界的虚弱形成鲜明对比。
她走到那片神奇的药田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小盒,里面躺着她前世耗尽心力才寻得的、最后两粒雪参的种子。
她将种子种下,随即引来灵泉之水浇灌。
泉水触碰到土壤的瞬间,微光闪烁,两株晶莹剔rou的参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飞速生长。
与此同时,苏晚萤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透明,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指尖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正在这时,后院门被轻轻敲响,是翠儿偷偷来看她。
一进门,看见苏晚萤这副仿佛被吸干了精气的模样,翠儿吓得魂飞魄散:“姑娘!您……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
苏晚萤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无波澜,只是轻轻摇头:“我没事。我只是……不想再让娘一个人,对着药罐熬到天明了。”
三日后,玲珑境中的雪参终于成熟。
苏晚萤取其精华,配以数十种珍稀药材,制成了一小盒暗香浮动的“回春膏”。
她亲手舀了一勺,喂到母亲嘴边。
柳氏只当是寻常补药,顺从地服下。
一夜沉睡,次日醒来,竟觉得困扰自己多年的咳嗽顽疾好了大半,浑身气血通畅,仿佛年轻了十岁。
她怔怔地看着女儿,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药……这药效……是你爹钻研一辈子,都没能炼成的神物啊……”
当晚,月色如水。
柳氏没有睡,她抱着那只早已冰凉的药罐,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对着一轮孤月低声絮语,像是在对月亮说,又像是在对早已不在的亡夫说:“他爹,你看见了吗?咱们的晚萤长大了,比你还有本事……”
“……你还记得吗?我外祖父曾是太医院的院首,就因为不肯为当时的宠妃配堕胎药,触怒了龙颜,才被一贬再贬,我们柳家才会没落至此。我们苏家,世代行医,祖祖辈辈守的,就是一个‘诚’字。可这世道……一个‘诚’字,换不来活路啊……”
门后,苏晚萤静静地站着,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数道血痕。
她终于明白,母亲的退让与沉默,不是懦弱,而是被这不公的世道磨灭了所有希望后,那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不能再沉默了。
她要为外祖父的“不肯”,为父亲的“忠诚”,为苏家世代坚守的“诚”字,讨一个公道!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夜气,转身走入无边的夜色,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娘,这一次,我要让天下人,都亲眼看一看,谁才是真正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
话音刚落,寂静的西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片刻后,一名身穿皂衣的衙役翻身下马,径直奔向苏记药坊,手中高举着一卷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在紧闭的门扉上“砰砰”敲响。
“苏姑娘!赵县令有请!十万火急!”
这深夜的传唤,于这风雨欲来的县城而言,不知是打开了一扇通往清白的大门,还是一场早已设好的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