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则流言如冬日寒风,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县城。
“听说了吗?城东苏记药坊的那个苏掌柜,暴病身亡了!”
“何止是身亡!我二表哥在县衙当差,说昨夜有人亲眼看见她呕血不止,面色青紫,不到半个时辰人就没了!今早天不亮就抬进棺材里了!”
“可惜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听说是积劳成疾,心脉衰竭……”
流言蜚语穿过县学的重重院墙,钻入萧璟珩的耳中时,他正临窗而坐,手中端着一盏尚温的清茶。
“啪——”
青瓷茶盏脱手而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茶水四溅,洇湿了他素白的衣角。
他猛地站起,脑中一片轰鸣,什么冷静,什么筹谋,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他像一头失控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外。
“公子,您不能出去!”两名府衙的差役尽忠职守地伸出长棍,将他死死拦在院内,“赵大人有令,苏掌柜死因蹊跷,为免瘟疫扩散,已下令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苏记药坊,待验尸定论!”
瘟疫?呕血?
萧璟珩眼眶赤红,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
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差役,周身散发出的森寒之气竟让两个见惯了场面的老吏都心头发怵。
他的怒火在升腾到极致后,反而诡异地平息下来。
“棺材,”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停在何处?”
那差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不敢隐瞒,低声道:“城南……义庄。按规矩,明日午时下葬。”
萧璟珩缓缓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屋。
他紧紧握着拳,锐利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殷红的血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为什么?
心头那股剧痛如万千钢刀反复剜割,让他几欲窒息。
他明明……从未真正认识过她,甚至还对她心存利用与猜忌,为何她的死讯,会让他如此痛不欲生?
与此同时,玲珑境内,灵泉之畔。
苏晚萤盘膝而坐,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状如龙眼的“凝神果”,毫不犹豫地吞服下去。
果实入口即化,一股温润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勉强支撑住她几近枯竭的精力。
在她面前的铜镜中,清晰地映照着外界的一切。
她看着陈伯按照她的吩咐,悄悄买通了义庄的杂役,用一具从乱葬岗寻来的、身形相似的女尸,换入了为她准备的薄皮棺材。
她看着忠心耿耿的翠儿在街头巷尾,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相熟的街坊“无意”间透露,自家姑娘是因连日为县衙查验药材,劳心劳力,最终心脉衰竭而亡。
一切都合乎逻辑,天衣无缝。
为了伪造出最逼真的死亡现场,她不仅耗费大量精力催生出一株能改变尸身容貌、制造尸斑假象的“幻形草”,更从玲珑境深处取出了一小撮极为珍贵的“寒骨粉”,置于那女尸口中。
此粉无毒,却能让尸身在十二个时辰内触手冰凉,脉息全无,纵是经验最老道的仵作也难以分辨真假。
镜中的自己,形销骨立,苍白如鬼。
苏晚萤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那笑容里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萧璟珩,前世,你赐我一死。这一世,我便主动‘死’给你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镜面,仿佛在抚摸他即将崩溃的脸,“轮到你,尝尝这剜心剔骨的滋味了。”
当夜,子时。
义庄之内,阴风阵阵,纸钱飘零。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入,正是换了一身夜行衣的萧璟珩。
他避开了昏昏欲睡的守夜人,径直来到停放着那口薄棺的角落。
清冷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斑驳地洒在棺木之上,映出一种死寂的惨白。
他的手在发抖,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怕,怕推开棺盖后,看到的是那张在梦中被烈火焚烧的脸。
可他更怕,就此与她天人永隔。
一咬牙,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沉重的棺盖。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棺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子。
面容因“幻形草”的效用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身形,那穿着的素色布裙,分明就是她!
最让他呼吸停滞的,是那女子裸露在外的右手腕上,赫然戴着一枚古朴的玉镯——正是那日他看见她佩戴的那一枚!
不……
萧璟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张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中僵住。
忽然,他目光一凝,发现她紧握的左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一根一根地掰开她僵硬的手指。
一枚被烧得焦黑卷曲的帕子,从她掌心滑落。
帕子只剩下残缺的半块,但上面用红线绣出的那个“苏”字,却依旧清晰可辨。
轰然一声,萧璟珩的脑海彻底炸开。
他猛地想起了那首被他付之一炬的诗,想起了她站在风雪中冷漠的眼神,想起了梦中她声嘶力竭的质问……
“噗——”
一股腥甜猛地从喉间涌上,他再也抑制不住,竟当场呕出一大口鲜血,洒落在棺木边缘,与那惨白的月光交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义庄的横梁之上,周嬷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公子……竟为一个身份不明的乡野女子,伤心至此,甚至……呕血动情?
与此同时,玲珑境内。
苏晚萤掐算着时辰,点燃了最后一枚以她心头血喂养的“焚心香”。
香烟袅袅,无色无味,却能以那半块焦黑的帕子为引,将她前世最刻骨的记忆,化为最真实的幻象,直击百步之内血气翻涌、心神大乱之人的识海。
“萧璟珩,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最后一场盛宴。”
她话音刚落,刚踉跄着走出义庄的萧璟珩,忽觉一阵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他已不在清冷的雪夜,而是置身于一片火光冲天的宫殿之中!
是冷宫!是他梦里反复出现的那个地方!
烈焰舔舐着雕梁画栋,滚滚浓烟呛得他无法呼吸。
而在那火海的正中央,苏晚萤一身鲜红的宫装,衣袂翻飞,美得凄厉而决绝。
她站在熊熊烈火里,目光穿透火墙,冷冷地看着他。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腕上的玉镯。
“萧璟珩,”她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在这片火海之中,也响彻在他的灵魂深处,“这一世,我的生死,再不由你来赐予。”
话音落,玉镯被她狠狠掷于地上,摔得粉碎!
火焰瞬间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
“不——!”
萧璟珩目眦欲裂,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绝望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发疯般地冲向那片火海,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伸出手,徒劳地抓向那片虚无。
“晚萤!不要走——!”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划破了幻象与现实的边界。
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已回到县学的卧房,浑身衣衫被冷汗浸透,而手中,死死攥着那半块焦黑的帕子。
“啊啊啊——!”
他再也无法维持任何一丝冷静,第一次彻底失态。
他挥手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悉数扫落在地,又一脚踹翻了椅子,满屋的器物被他摔得一片狼藉。
“给我查!”他对着门外怒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给我去查!苏晚萤到底是谁?!她父亲,是不是当年太医院的……苏元济?!”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赵县令备了些祭品,亲自登门“吊唁”,也为查清这桩离奇的“暴毙案”。
然而,当他走到苏记药坊门口时,却当场愣住。
那扇本该紧闭的药坊大门,此刻正敞开着。
苏晚萤安然无恙地坐在柜台后,正低着头,神色如常地用一把蒲扇,轻轻扇着炉上的一锅汤药。
晨光透过门楣,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而不真实的光晕。
赵县令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白日见鬼,惊疑不定地问:“苏、苏姑娘?你……你不是……”
苏晚萤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看向他,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大人是听了什么谣言吗?我只是偶感风寒,闭门休养了几日,劳大人挂心了。”
她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骤然停在门口。
萧璟珩翻身下马,踉跄着冲入店内。
他一夜未眠,双目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吓人,那身名贵的锦袍也满是褶皱,狼狈不堪。
他的目光,如两把利剑,死死地钉在苏晚萤那张活生生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看着她平静的眉眼,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看着她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呼吸着,存在着。
“你……”他喉结滚动,嗓音因为极致的震动而颤抖不止,“……没死?”
苏晚萤的目光从他脸上淡淡扫过,最终落回面前那锅翻滚的药汤上。
她拿起汤勺,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公子日日梦见我死,”她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冰的针,一字一句扎进他的心里,“难道……很希望我是真的?”
萧璟珩僵立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原来,那撕心裂肺的痛是真的,那滔天的火海是真的,那剜心剔骨的绝望也是真的。
可她的死,却是假的。
他看着她清醒得可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半分情意,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冰冷与嘲弄。
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
疯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