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姝被禁足的消息,如同在平静却暗藏漩涡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迅速而隐秘地荡遍了东西六宫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听到消息的妃嫔们多是嗤之以鼻,只当是谣传。那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被嘲讽了也只会红着眼圈躲回坤宁宫的肥皇后,敢处罚风头正盛、美貌动人的沈贵人?还是以“擅闯寝殿、言行无状”这等可大可小,却极具羞辱性的罪名?
怕是沈贵人自己不小心,或是坤宁宫的下人传错话了吧?
然而,当消息被再三确认,甚至有小道消息称,沈贵人从坤宁宫出来时,脸色铁青,眼圈泛红,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惊吓后,各种揣测和议论才真正开始发酵。
翊坤宫的贵妃林氏,正由宫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用鲜红的凤仙花汁染指甲,听到心腹太监的禀报,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朱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哦?咱们那位皇后娘娘,倒是难得硬气了一回。看来,这噎了一下,没把脑子噎坏,反倒像是……开了窍?”她语气慵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长春宫的德妃,信佛,手中捻着一串光滑的檀木佛珠,闻言只是叹了口气,念了句佛号:“冤孽,都是冤孽。皇后娘娘性子软和,若非被逼急了,又怎会如此?沈贵人也是,太过张扬了些。” 她看似在为双方开脱,眼底却是一片淡漠的平静。
而更多的低位妃嫔,则是聚在御花园的亭台水榭间,或是某人的宫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你们说,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莫非是仗着太后娘娘的势,终于想起来要摆皇后的谱了?”
“拉倒吧,太后娘娘近年来潜心礼佛,不大管事了。要我说,怕是狗急跳墙了,沈念姝那张脸,哪个男人看了不动心?虽说陛下他……咳咳,可保不齐哪天就……她这是怕了吧?”
“怕?就她那一身肥肉?陛下看了只怕倒尽胃口。我看啊,就是被沈贵人平日里挤兑狠了,借着由头发作一回,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禁足三日,抄《宫规》十遍?这惩罚不痛不痒,看来皇后还是底气不足啊。”
“你懂什么,这才是打脸呢!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沈念姝不懂规矩!这比打她一顿还让她难受!”
流言蜚语,如同无形的丝线,在朱墙碧瓦间穿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处于风暴边缘的坤宁宫,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宫门依旧紧闭,谢绝了一切探视和问候,连太后那边派来关心的人,也被挽月恭敬地挡了回去,只道“娘娘受惊,需安心静养”。
宫人们行走做事,都比往日更加轻手轻脚,眼神里却不再是过去的轻视与麻木,而是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究与难以言说的敬畏。那日皇后娘娘醒来后,眼神里的冰冷和处置沈贵人时的干脆利落,像是一根无形的鞭子,悬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寝殿内,沈虞棠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只留挽月在一旁。
她并没有像外界猜测的那样,因为扳回一城而沾沾自喜,或者因树敌而惶恐不安。她正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审视着自身和所处的环境。
原主的记忆庞杂而混乱,充斥着被嘲笑的难堪、独守空房的寂寞、家族期望带来的压力,以及暴饮暴食带来的短暂虚幻的快乐。这些情绪碎片,对于曾经的“夜凰”而言,都是需要摒弃的、影响判断的杂质。
她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快速过滤着这些信息,从中剥离出可能存在的、被情绪掩盖的真相。
比如,原主虽然肥胖,导致行动不便,呼吸略显急促,但底子似乎并不算太差,至少心脉还算有力。御医每月请平安脉,也从未说过她有致命的隐疾。一块小小的、质地柔软的桂花糕,怎么会如此轻易且致命地堵塞住她的喉咙?那窒息感来得太过凶猛和突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瞬间膨胀,堵死了所有通道,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灼烧感。
再比如,沈念姝今日来得未免太快了些。从她噎住到沈念姝闯入,中间不过一盏茶多点的时间。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又是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将“皇后可能出事”的消息,递到沈念姝耳边?挽月是她心腹,当时惊慌失措,绝无可能去报信。那么,当时在场的,还有谁?
沈虞棠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外侍立的那道身影——那个在她醒来时,站在挽月身后,眼神低垂、看似恭敬的年长宫女,名叫秋纹。是坤宁宫的管事宫女之一,据说在宫里有些年头了。
“挽月。”沈虞棠开口,声音因为刻意压低,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
“奴婢在。”挽月立刻上前一步,垂手恭立。经过早上一事,她对娘娘的敬畏和信服,已经达到了顶点。
“今日那盘桂花糕,是谁送来的?经了谁的手?一五一十,仔细说清楚。”沈虞棠问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柔软的锦缎被面上轻轻划动,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挽月仔细回想,不敢有丝毫遗漏:“回娘娘,点心是御膳房按每日份例送来的。往常也都是这个时辰,由御膳房负责点心这块的小太监送来。今日……送点心来的,还是往常那个小太监,叫小德子,奴婢认得他。他提着食盒到了宫门口,交给守门的太监,再由守门太监转交给负责传膳的小宫女,最后才由秋纹姐姐检查过后,端到娘娘面前的。”
流程看似没有问题,层层传递,符合宫规。但……
“小德子?”沈虞棠捕捉到这个名字,“你确定,今日送点心的,是小德子本人?”
挽月被问得一愣,努力回想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是他,奴婢不会认错。小德子左边眉毛上有颗小痣,奴婢看得真切。”
不是送点心的人被调包。那么,问题可能出在制作过程,或者……传递过程中的某个环节,被动了手脚。
“去查两件事。”沈虞棠抬起眼,目光锐利,“第一,暗中查问御膳房,今日制作桂花糕的厨子、帮工有哪些人,有无异常。第二,查清楚从宫门到本宫桌前,经手那盘点心的每一个人,今日当值时,有无离开过岗位,或者接触过什么可疑的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秋纹。”
挽月心中猛地一凛。娘娘这是怀疑……坤宁宫里有内鬼?而且怀疑到了管事宫女秋纹的头上?
“是,娘娘!奴婢明白!”挽月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郑重应下。她知道,这坤宁宫,乃至整个后宫,从今天起,恐怕再也无法平静了。
接下来的两天,坤宁宫依旧大门紧闭。
沈虞棠以“静养”为名,开始了她漫长而艰苦的“改造”计划。
饮食上,她彻底摒弃了原主酷爱的油腻甜点和高热量食物。每餐只有少量的清水煮鸡胸肉、焯水的青菜,以及一碗几乎没有米粒的清粥。她吃得缓慢而专注,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脸上没有任何对美食的渴望,只有绝对的冷静和自律。
体能上,她更是对自己狠到了极致。
这具身体实在太沉重了,脂肪像是厚重的铠甲,束缚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仅仅是绕着宽敞的内殿慢走几圈,就会让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她没有停下。
她从最基础的靠墙静蹲开始,感受着大腿肌肉的灼烧和颤抖。然后是缓慢的、需要调动全身核心力量的平板支撑,即使只能坚持十几个呼吸,她也咬着牙一次次尝试。她甚至尝试了一些改良过的、适合这具身体的瑜伽拉伸动作,以增加身体的柔韧性和协调性。
每一次力竭,每一次肌肉的酸胀疼痛,都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具身体的局限和脆弱。汗水浸透了她的中衣,顺着肥胖的脸颊和脖颈往下淌,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挽月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想上前劝阻,都被沈虞棠那冰冷而坚定的眼神制止了。她只能更加尽心地准备好温水、干净的布巾,并在娘娘累得几乎虚脱时,及时上前搀扶。
到了第二天傍晚,沈虞棠刚刚完成一组拉伸,正靠在软榻上闭目休息,感受着肌肉纤维细微的撕裂与重生时,挽月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
“娘娘,”她压低声音,凑到沈虞棠耳边,“奴婢去查了。”
沈虞棠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御膳房那边,制作桂花糕的是老厨子王师傅和他的两个徒弟,都是老人了,背景干净,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也说,那天的桂花糕和往常的做法一模一样,用的材料也都是好的。”
“至于经手的人……”挽月的声音更低了,“守门的小太监和传膳的小宫女,都问过了,没发现什么可疑。但是……秋纹姐姐那边……”
沈虞棠缓缓睁开眼。
挽月继续道:“奴婢暗中问了和她同屋的宫女,据说,在点心送来前大概半个时辰,秋纹姐姐说她肚子有些不舒服,离开过一小会儿,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一炷香的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
“还有,”挽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奴婢按照娘娘的吩咐,去太医院找了个相熟的、嘴巴严实的太医,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他说,若是某些特殊的药材,比如来自南疆的‘胀喉草’磨成的粉末,无色无味,混入食物中,遇水或唾液则会迅速膨胀数倍,质地粘稠,足以在瞬间堵塞喉管……而且,若是剂量稍大,还会引起喉咙黏膜的灼烧肿胀……”
胀喉草!
沈虞棠眼底瞬间划过一道冰冷的寒芒!
果然不是简单的噎死!
原主的死,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药物特性的谋杀!对方不仅想要她的命,还想让她的死因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一场因为她自己肥胖蠢笨而导致的、滑稽的意外!
好狠毒的心思!好缜密的手段!
“另外……”挽月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奴婢打听小德子的时候,御膳房的人说……小德子昨天傍晚下值后,说是家里有急事,跟管事告了假,出宫去了。”
告假出宫?在这个节骨眼上?
沈虞棠心中警铃大作。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去查!立刻去查小德子家在哪里,是否真的有事!”沈虞棠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如果小德子是关键一环,那么对方很可能要……灭口!
挽月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发白,应了一声就要转身出去。
然而,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个小太监惊慌失措的通报声:
“娘娘!不好了!御膳房那边传来消息……说……说小德子他……他昨儿个晚上,在宫外回家的路上,失足掉进护城河里……淹……淹死了!”
死了。
果然死了。
杀人灭口。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沈虞棠坐在软榻上,烛光映照着她汗湿未干、略显疲惫,却异常冷静的脸庞。
线索,在这里又断了。
对方的手段,比她想象的还要老辣和狠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净利落地处理掉可能存在的隐患,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妃嫔能做到的。其背后,必然牵扯到更深的力量和更庞大的网络。
敌人隐藏在更深、更暗的阴影里,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吐着信子,随时准备发动下一次致命的攻击。
这深宫,果然比她预想的,还要凶险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