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沈虞棠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蛰伏的巨兽。她再次展开那张抄录的侍卫名录，纸张粗糙，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抄录得有些仓促。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一遍遍过滤着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每一行简短的注记。
西六宫夜间巡逻共分三队，每队十二人，由一名副统领带队。名录上除了姓名、所属小队，个别后面还标注着简单的出身，如“京畿营选补”、“安远侯府荐”、“兵部武选司擢升”等。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队副统领的名字上——周奎。
注记是“原骁骑卫尉，去岁调任宫禁”。
骁骑卫是皇帝亲军之一，能入选者皆非庸手。从亲军卫尉调任宫禁副统领，看似平调，实则远离了皇帝近前，算不得升迁。是犯了错，还是……有人故意将他安排到这个位置？
更让她在意的是，昨夜坤宁宫出事前后，根据巡逻路线和时间推算，恰好是周奎所辖的这一队，负责西六宫靠近御花园及坤宁宫外围区域的巡守。而据挽月暗中向其他低阶侍卫打探来的模糊消息，昨夜似乎有人看到周副统领在交接班时，脖颈上多了一道不甚明显的擦痕，他解释是不小心被树枝划的。
树枝划伤？与她那银簪造成的、细长而锋利的划伤，形态可未必相同。
沈虞棠的眼神锐利起来。这个周奎，嫌疑陡然增大。
但仅凭此，远远不够。一副统领，若无更强力的指使，为何要深夜潜入皇后寝宫行试探或刺杀之事？他背后的人，能量不小。
“挽月。”她轻声唤道。
挽月立刻从外间进来：“娘娘。”
“想办法，查查这个周奎。他因何从骁骑卫调任，平日与后宫哪些人有过来往，哪怕只是风闻。尤其注意……他与贵妃、德妃，或者……沈贵人家中，是否有任何牵连。”沈虞棠点了几个目前看来最有动机和能力对她下手的妃嫔。
挽月神色凝重地记下：“是，娘娘。只是……探查副统领，恐怕不易，需要些时日，还得格外小心。”
“无妨，稳妥为上。”沈虞棠深知此事急不得，她转而问道，“青禾呢？”
“在外面候着，娘娘可要传她？”
“让她进来。”
青禾低着头，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进内殿，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整洁的三等宫女服饰，虽依旧瘦弱，但精神面貌已与昨日那个惊慌失措的小洒扫宫女判若两人。
“奴婢给娘娘请安。”
“起来吧。”沈虞棠看着她，“在内殿待了一日，可还习惯？”
“回娘娘，习惯。挽月姐姐教了奴婢很多，奴婢一定好好学。”青禾声音依旧细弱，却多了几分镇定。
“嗯。”沈虞棠语气平淡，“交给你一件事。你之前在洒扫处，接触各宫的低等宫人较多。往后，你多留意与钟粹宫（丽嫔居所）、长春宫（德妃居所）、以及翊坤宫（贵妃居所）相关的、在那些地方做粗使活计的宫女太监。听听他们私下闲聊，可有提及各自主子近来的心情、赏罚、或者……与宫外传递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又或者，宫中是否有谁突然得了赏赐，或者受了什么委屈。记住，只听，不问，更不许主动打探，回来将听到的，原原本本告诉挽月。”
这是利用青禾身份低微、不易引人注意的特点，构建一个最底层的信息收集网络。高位妃嫔身边的近侍口风紧，但这些负责浆洗、洒扫、搬运的低等奴仆，在私下里，往往是流言蜚语的源头。
青禾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自己新职责的重要性，她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办好！”
“去吧。”
待青禾退下，挽月有些担忧：“娘娘，青禾毕竟年纪小，让她去听这些……”
“正因为她年纪小，身份低，才没人会刻意防备她。”沈虞棠淡淡道，“而且，我们需要知道水面上发生了什么，但更需要知道，水面下，哪些暗流在涌动。有些消息，从上面是听不到的。”
她顿了顿，又道：“秋纹那边，有什么动静？”
挽月摇头：“她今日当值一切如常，听到奴婢‘抱怨’娘娘不喜熏香后，也只是表示了关切，并无异常举动。安神汤也按时熬送，只是娘娘未用，她便默默撤下了。”
沈虞棠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如此沉得住气？要么是她判断错误，秋纹并无问题；要么，就是对方极其谨慎，还在观察，或者……在等待更好的时机。
“继续留意。”沈虞棠吩咐道，“另外，内务府今日送来的份例和瓜果，仔细检查过了吗？”
“检查过了，奴婢和青禾一起核对的，数量、品质都与往月无异，并无特别之处。”挽月回道，“奴婢也按娘娘吩咐，表现出一切照旧，并未因之前的事有所苛责或挑剔。”
沈虞棠点了点头。内务府是后宫油水最厚、关系也最错综复杂的地方，暂时不宜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传，竟是皇帝谢晏珩身边的首领太监高德胜来了。
沈虞棠与挽月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谢晏珩对她这个皇后，向来是视而不见，逢年过节的大场面都未必会多看她一眼，今日竟派了身边最得用的太监前来？
“请高公公进来。”沈虞棠整理了一下衣襟，端坐于主位之上，脸上恢复了属于皇后的、端庄而疏离的表情。
高德胜是个面白无须、身材微胖的中年太监，脸上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神却精明内敛。他进来后，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奴才高德胜，给皇后娘娘请安。”
“高公公不必多礼，可是陛下有何吩咐？”沈虞棠语气平和。
“回娘娘，”高德胜笑容可掬，“陛下听闻娘娘前几日凤体违和，心中挂念。特命奴才前来探望，并赐下血燕窝一盒，野山参两支，给娘娘补养身子。陛下还说，秋日燥热，让娘娘好生静养，六宫事务，暂由贵妃与德妃协同处理，娘娘不必劳心。”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是关怀赏赐，实则是进一步剥夺了她本就形同虚设的宫权，彻底将她架空。
沈虞棠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虚弱和感激的笑容：“有劳陛下挂心，本宫只是小恙，不敢劳动圣驾。请高公公回禀陛下，臣妾谢陛下赏赐，定当好生养病。”她甚至配合地轻轻咳嗽了两声。
高德胜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其确实面色有些苍白（锻炼过度加饮食控制），身形依旧臃肿，眼神也似乎与往常无异，便笑着应下：“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将话带到。陛下还等着奴才回话，奴才就先告退了。”
“挽月，送送高公公。”
待高德胜离开，挽月回到殿内，脸上带着愤愤不平：“娘娘！陛下他……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沈虞棠打断她，神色已然恢复冰冷，“他做得没错。一个‘病重’的皇后，自然无法执掌宫务。如此，正好让本宫清净些，也方便有些人……放开手脚。”
她看向高德胜离开的方向，眼神幽深。
谢晏珩此举，是单纯的顺势而为，还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故意将她放在一个更不受关注的位置，以便观察？或者，他本身就是这盘棋的……下棋人之一？
这位传闻“不举”的年轻帝王，在她心中的形象，变得越发迷雾重重。
“娘娘，那我们现在……”挽月有些迷茫。
“等。”沈虞棠吐出一个字，“等青禾的消息，等周奎那边的线索，也等……藏在暗处的人，下一次出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已然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这片巨大的牢笼点缀得璀璨而诡异。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事，“中秋宫宴，是不是快到了？”
挽月一愣，算了算日子：“回娘娘，还有半月余。”
按照祖制，中秋宫宴，帝后必须一同出席，接受百官和命妇朝贺。这是她病后，第一次必须公开露面的大型场合。
沈虞棠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冰冷的、带着算计的弧度。
“很好。吩咐下去，本宫要出席中秋宫宴。”
“可是娘娘，您的‘病’……”
“本宫的病，”沈虞棠抚了抚自己依旧肥胖的脸颊，眼神锐利，“到时候，自然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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