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胜带来的“关怀”与变相夺权，如同在坤宁宫本就凝重的气氛上又覆了一层薄冰。宫人们行事愈发谨小慎微，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触怒了这位看似沉寂、实则气息日渐冷厉的皇后娘娘。
沈虞棠却仿佛并未受到影响。皇帝的冷落，在她看来，反而是更好的保护色和行动掩护。她依旧雷打不动地进行着每日的锻炼，饮食控制得近乎严苛。汗水与毅力，如同最锋利的刻刀，虽未能立刻雕琢出完美的形态，却已让这具沉重躯壳的轮廓，发生了些许微不可查却意义重大的改变——腰腹间的赘肉似乎紧实了一丝，原本虚浮的步伐也沉稳了些许。
这日清晨，她刚完成一组舒缓的拉伸，挽月便领着内务府的管事太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
“娘娘，”内务府管事陪着笑脸，“中秋宫宴在即，按制，需为娘娘量身，赶制新的吉服和头面，请您过目一下料子和款式。”
几个锦盒依次打开，里面是流光溢彩的云锦、苏缎，以及各式珠宝图样。若是原主，见到这些华美之物，或许会欣喜片刻。但沈虞棠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些过于艳丽繁复的颜色和花样，让她下意识地蹙眉。
“吉服按旧例即可，不必过于奢靡。料子……”她的目光掠过那些鲜艳的正红、明黄，最终停留在一匹颜色稍暗、却隐隐流动着珍珠般光泽的雨过天青色云锦上，“用这匹吧。头面亦从简，以玉石、珍珠点缀便可，不必用太多金饰。”
管事太监愣了一下。皇后吉服向来以正红、明黄彰显尊贵，这雨过天青色虽雅致，却未免显得过于素净，恐不合规制，也……压不住场子。他迟疑道：“娘娘，这颜色怕是……”
“本宫尚在病中，衣着素净些，也是理所应当。”沈虞棠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陛下既让本宫静养，本宫又岂敢在宫宴上过于招摇？按本宫说的办。”
管事太监被她那平静无波却暗含威势的眼神一看，到嘴边劝谏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躬身应道：“是，奴才遵命。”
量身时，沈虞棠能感觉到那老裁缝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原主的尺寸，内务府都有存档，如今虽变化不大，但长期锻炼带来的肌肉紧实与脂肪分布的改变，瞒不过这些老师傅的眼睛。她只作不知，心中却暗自计算着距离宫宴还有多少时间，她还能将这具身体改造到何种程度。
打发走内务府的人，挽月忍不住低声道：“娘娘，吉服颜色是否太素了些？只怕届时……”
“只怕届时，有些人会更失望。”沈虞棠打断她，唇角噙着一丝冷意，“她们想看的，是一个色厉内荏、试图用华丽服饰掩盖内心惶恐的肥皇后。本宫偏不让她们如愿。”
正说着，青禾端着刚沏好的热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这几日她跟在挽月身边，规矩学得极快，眼神也灵动了些。
“娘娘，茶。”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沈虞棠手边的小几上。
沈虞棠端起茶盏，拂了拂沫，似是随意问道：“青禾，近日在外头，可听到什么新鲜事？”
青禾立刻放下茶盘，恭敬回道：“回娘娘，奴婢今日去浣衣局送换洗衣物，听到几个浆洗嬷嬷在说……说钟粹宫的丽嫔娘娘，前儿不知为何，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套心爱的茶具，还罚了两个小宫女在院子里跪了两个时辰。原因……好像是因为那匹月光锦，裁剪的时候不小心勾了丝，毁了。”
月光锦勾丝？沈虞棠眸光微闪。丽嫔如此珍视那匹料子，甚至不舍得裁剪，如今竟毁了？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还有吗？”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问。
青禾想了想，又道：“还有……奴婢路过御花园靠近翊坤宫的那片芍药圃时，听到两个小太监嘀咕，说贵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宫女前两日好像斥责了一个花匠，嫌他送去的牡丹颜色不够正，还说什么……‘若是耽误了娘娘中秋宴客的大事，仔细你的皮’。奴婢听着，像是贵妃娘娘要在宫宴前后，在翊坤宫设小宴。”
贵妃设宴？在这个节骨眼上？沈虞棠心中冷笑，林贵妃向来喜欢在这种大型宫宴前后彰显自己的地位和人脉，这次恐怕也不例外，甚至可能别有目的。
“嗯，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下去吧。”沈虞棠挥挥手。
青禾退下后，挽月低声道：“娘娘，丽嫔那边……”
“不过是桩小事，与我们暂无直接关联。倒是贵妃……”沈虞棠沉吟道，“她若设宴，受邀的必是亲近她的妃嫔和命妇。你想办法，探听一下她都请了谁。”
“是。”
午后，沈虞棠正准备小憩片刻，殿外却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女子娇柔却带着几分蛮横的声音。
“本宫要见皇后姐姐，你们这些狗奴才也敢拦？”
是沈念姝！她的三日禁足期已满。
挽月脸色微变，看向沈虞棠。沈虞棠闭着眼，淡淡道：“让她进来。”
殿门被推开，沈念姝穿着一身樱草色绣百蝶穿花宫装，珠翠环绕，打扮得比往日更加娇艳明媚，只是那眼底的怨毒和挑衅，几乎要溢出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贴身宫女，气势汹汹。
“姐姐！”沈念姝进来后，草草行了个礼，便直起身，目光在沈虞棠身上扫过，见她依旧肥胖，穿着寻常的素色宫装，脸上不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得意，“妹妹听闻姐姐凤体一直不见好，心中实在担忧。这不，禁足期一满，就立刻赶来探望了。姐姐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瞧这脸色……啧啧。”
她故作关切，语气里的讽刺却如同淬了毒的针。
沈虞棠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她，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跳梁小丑：“劳沈贵人挂心。本宫只是需要静养，不像沈贵人，禁足三日，依旧这般……精力充沛。”
沈念姝被她那眼神看得心头一堵，尤其是“禁足”二字，更是戳中了她的痛处。她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丝假笑：“姐姐说笑了。妹妹今日来，除了探望姐姐，还有一事。中秋宫宴在即，妹妹新学了一支舞，想在宴上为陛下和姐姐助兴。只是尚缺一匹合适的云锦做舞衣，听闻内务府新进了几匹上用的流光锦，特来求姐姐恩典，赏妹妹一匹。”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那贡品级的流光锦合该是她的。
挽月气得脸色发白，这沈贵人未免太嚣张，竟敢直接向皇后索要贡品！
沈虞棠却笑了，那笑容极淡，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沈贵人有心了。只是内务府的份例皆有定规，流光锦乃是贡品，非位份或特殊情况不得擅用。沈贵人若缺舞衣，可按制向司制房申领，想必以沈贵人的宠爱，司制房定会尽心尽力。”
沈念姝没想到她会直接拒绝，脸上那假笑顿时挂不住了，声音也尖利了几分：“姐姐！你如今病着，又不掌宫务，何必如此斤斤计较？不过是一匹料子罢了！莫非是嫉妒妹妹能在宫宴上献舞，抢了姐姐的风头？”
“风头？”沈虞棠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沈念姝，“本宫乃中宫皇后，何需与你一个贵人争抢风头？沈贵人，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莫非禁足三日，还没让你学会什么叫规矩？”
她语气不重，但那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冰冷的目光，却让沈念姝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沈念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虞棠，还想说什么。
“沈贵人若无他事，便退下吧。”沈虞棠却已重新闭上眼，下了逐客令，“本宫要歇息了。挽月，送客。”
“是！”挽月立刻上前，对着沈念姝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强硬：“沈贵人，请吧！”
沈念姝看着闭目养神、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沈虞棠，再看看虎视眈眈的挽月，知道自己今日是讨不到好了。她狠狠跺了跺脚，怨毒地瞪了沈虞棠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姐姐好生养着，妹妹……告退！”
说完，带着满腔的怒火和屈辱，转身快步离去，那背影都透着不甘和愤恨。
殿内恢复安静。
挽月舒了口气，忍不住道：“娘娘，您刚才真是太解气了！看她那样子，怕是又要去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了。”
“让她去。”沈虞棠依旧闭着眼，语气漠然，“若谢晏珩连这点是非都分辨不清，那他这个皇帝，也做到头了。”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秋纹刚才可在外面？”
挽月回想了一下：“在的，沈贵人来时，她就在廊下站着。”
“可有异常？”
“奴婢留意了，她一直低着头，看不出什么。”
沈虞棠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深思。沈念姝来得如此巧合，在她刚拒绝内务府过于华丽的吉服后，就来索要更珍贵的流光锦……是单纯的眼红争宠，还是有人，想借此试探她的底线，或者……挑起她与沈念姝更激烈的冲突，好浑水摸鱼？
这深宫里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带着多重目的。
“看来，有人不想让本宫安心‘静养’啊。”沈虞棠轻轻嗤笑一声，“既然如此，本宫也不能让他们太失望。”
她看向窗外，秋日高远，天光正好。
“挽月，去把本宫那套许久未动的文房四宝找出来。”
“娘娘您这是要？”
“练字。”沈虞棠淡淡道，“静心。”
也顺便，让某些人知道，坤宁宫里的皇后，并非只会吃喝等死。有些东西，是刻在灵魂里的，即便换了一具臃肿的皮囊，也永远不会改变。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