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姝果然没有善罢甘休。
沈虞棠在坤宁宫安静练字的第二日下午,皇帝谢晏珩身边的小太监便来传口谕,宣皇后即刻前往养心殿。
挽月忧心忡忡地为沈虞棠换上见驾的正式宫装,低声道:“娘娘,定是沈贵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了!您……”
“慌什么。”沈虞棠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襟,眼神平静无波,“本宫倒要看看,他能如何。”
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清冷沉静。谢晏珩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窗边,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袭玄色常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光线折射下若隐若现,更衬得他侧脸线条冷硬,不怒自威。
沈虞棠按规矩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只是肥胖的身躯让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迟缓。
“臣妾参见陛下。”
谢晏珩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深沉如古井,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探究。他并未立刻叫她起身,任由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无形的压力在殿内弥漫。
“皇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清越,却透着疏离的凉意,“朕听闻,你前几日处罚了沈贵人?”
沈虞棠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此事。她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声音平稳:“回陛下,沈贵人擅闯臣妾寝殿,言语失状,冲撞凤驾。臣妾依宫规小惩大诫,禁足三日,抄写《宫规》十遍,以正视听。”
“小惩大诫?”谢晏珩语气听不出喜怒,“朕怎么听说,沈贵人是出于姐妹情深,前去探望病中的你,却遭你厉声呵斥,甚至以‘滚’字相向?皇后,你身为六宫之主,度量何时变得如此狭隘?”
这话语中的偏袒已然十分明显。若是原主,此刻怕是早已委屈得泪流满面,惶恐请罪。
但沈虞棠只是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谢晏珩的视线,那双被肥肉挤压的杏眼里,没有惶恐,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陛下明鉴。臣妾当时病体未愈,需要静养。沈贵人未经通传,擅闯内殿,已是不敬。言语之间,多含讥讽,毫无探病之诚,更有失妃嫔德行。臣妾身为皇后,统御六宫,若连此等不敬之举都不能处置,何以立威?何以服众?陛下若认为臣妾处置不当,臣妾甘领责罚,但宫规森严,绝非儿戏。”
她语速不快,字字清晰,逻辑分明,竟将谢晏珩隐含的指责不动声色地顶了回去,反而将问题拔高到了“宫规”和“皇后威仪”的层面。
谢晏珩深邃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诧异。他印象中的沈虞棠,懦弱、笨拙、面对他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而且,这份沉静和据理力争的气度,与她那肥胖蠢笨的外表,形成了一种极其怪异的违和感。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鎏金熏炉里香烟袅袅升腾。
“即便沈贵人有错,你身为皇后,亦当宽厚待下。”谢晏珩移开目光,语气依旧淡漠,却不再纠缠于对错,“至于流光锦……不过是身外之物,她既喜欢,赏她一匹又何妨?何必为此等小事,徒惹非议,失了中宫气度。”
沈虞棠心中冷笑更甚。宽厚?气度?若她真是个宽厚有气度的,只怕早就被这吃人的后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陛下教训的是。”她从善如流地低下头,掩去眸中的讥讽,“只是臣妾以为,赏罚分明,方是正道。贡品皆有定例,若因一人喜好便随意赏赐,恐坏了规矩,引得六宫效仿,届时臣妾更难管理。沈贵人若真需好料子做舞衣,臣妾可命司制房将今年份例中最好的云锦拨予她,绝不至于在宫宴上失了体面。”
她再次将“规矩”抬了出来,堵得谢晏珩无话可说。他总不能明着说“规矩可以因为朕的宠妃破例”。
谢晏珩看着下方那低眉顺眼、却句句绵里藏针的肥胖身影,第一次觉得,这个他几乎从未正眼瞧过的皇后,似乎变得有些……棘手和陌生。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罢了,此事就此作罢。你既尚在病中,便回去好生静养吧。宫宴之事,自有贵妃德妃操持,你不必过于劳心。”
“臣妾,谢陛下体恤。”沈虞棠再次行礼,动作依旧缓慢却沉稳,然后缓缓退出了养心殿。
自始至终,她未曾流露出半分怯懦或激动。
看着她消失在殿外的背影,谢晏珩微微眯起了眼睛。高德胜悄无声息地走上前。
“陛下,皇后娘娘她……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高德胜低声道。
谢晏珩没有回答,只是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何止是不同?简直是脱胎换骨。那份冷静,那份辩才,那份在他面前不卑不亢的态度……绝不是一个蠢笨懦弱之人能伪装出来的。
是以前一直在藏拙?还是……真的因为那次噎着的意外,让她“开了窍”?
“去查查,”他淡淡吩咐,“皇后噎着前后那段时间,坤宁宫可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奴才遵旨。”
……
夜色深沉。
沈虞棠并未因白日养心殿的交锋而有丝毫情绪波动。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一场必须面对的小小试探。真正的危险,始终隐藏在暗处。
她屏退挽月,独自在内殿进行着每晚必行的锻炼。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呼吸因为高强度的核心训练而略显急促。就在她完成一组动作,准备稍作喘息时——
一种极其微妙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骤然舔舐过她的脊背!
不是错觉!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寝殿一侧那扇通往小花园的支摘窗!
窗外,浓稠的夜色中,似乎有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立在婆娑的树影之下!距离如此之近,近得她甚至能隐约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以及……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正牢牢锁定着她的眼睛!
是谁?!
侍卫?不可能!侍卫巡逻绝不会以这种隐匿的方式窥探皇后寝宫!
是昨夜的黑衣人去而复返?还是……另外的人?
沈虞棠心脏骤然紧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她没有惊呼,也没有立刻做出防御姿态打草惊蛇,只是停下了所有动作,静静地、毫不退缩地回望过去。
隔着一扇窗,昏暗的光线,沉沉的夜色。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无声碰撞!
一方冰冷警惕,带着杀手的锐利与探究。
一方深邃难测,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那黑影似乎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敏锐地瞬间察觉,并且如此镇定地回视。对方静立了片刻,那双眼睛在她汗湿的额头、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双即便在肥胖身躯上也难掩其坚定锐利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如同来时一样突兀,那黑影向后微微一退,便彻底融入了无边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只剩下夜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沈虞棠站在原地,掌心因为紧握而微微刺痛。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虽然短暂,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眼神……不像杀手,更不像普通的窥探者。
倒像是……猎人在审视掉入陷阱的猎物,带着一种冷漠的、掌控一切的好奇。
会是他吗?
沈虞棠脑海中浮现出养心殿里,那个玄衣龙纹、目光深沉的年轻帝王。
若真是他……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尖抚过窗棂上冰凉的木质纹理,眼底翻涌起冰冷而炽烈的火焰。
那么,这场游戏,就真的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