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的少女永远不会有18岁。”
陈书砚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梧桐树上。树叶被秋风染成了深黄色,一片片打着旋儿落下,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女孩递给他的枫叶书签。
今年是2023年,林初念去世的第十六年。
这个数字像一根细密的针,轻轻戳在他心上,不尖锐,却带着绵长的疼。十六年,足够让一座城市换了模样,足够让一个懵懂少年长成沉稳的男人,却不够让他戒掉对那个名字的执念。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骨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这双手如今能签下动辄千万的合同,能从容地应对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却再也握不住十六年前那个夏天,少女递过来的那支草莓味的棒棒糖。
记忆像是被风吹开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回到2007年的夏天。那年他刚高考完,走出考场的那一刻,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林初念。他想告诉她,他感觉发挥得很好,想和她一起憧憬未来的大学,想牵着她的手,走过巷口那棵老槐树,听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可他没找到她。
他去了她家楼下,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一个拒绝被打扰的梦。他在楼下等了很久,从午后等到黄昏,直到路灯亮起,才被匆匆赶来的母亲拉回了家。母亲说,初念跟着父母去外地亲戚家了,等过段时间就回来。
他信了。
那时候的他,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以为不过是短暂的分别,以为等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能笑着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他们可以一起去更远的地方。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等待录取结果上,每天抱着手机,刷新着招生网站的页面,偶尔想起林初念,也只是觉得她大概是在外地玩得忘了联系他。
八月底,他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红色的信封,烫金的字体,映着他眼里的光。他第一时间想给林初念打电话,却发现她的号码始终无人接听。他跑去她家,依旧是紧闭的门窗,邻居告诉他,那家人好像搬去别的地方了,很久没回来了。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又安慰自己,或许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等稳定下来就会联系他。九月初,他背着行囊踏入了大学的校园。崭新的教学楼,陌生的同学,热闹的迎新活动,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可他心里的那个角落,始终空落落的。
他每天都会给林初念发消息,从最初的兴奋分享,到后来的小心翼翼询问,再到最后的沉默等待。那些消息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一点回响。他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林初念的样子——她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她闹别扭时撅起的嘴巴,她读黛玉葬花时眼里的泪光。
他不知道,就在他踏入大学校园的那天,2007年9月3日,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孩,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场雪。他放假回家,家里暖气很足,母亲在厨房忙碌着,父亲坐在客厅看报纸,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那天晚上,他起夜去卫生间,路过父母的卧室时,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低声交谈。
“……都过去这么久了,书砚那边还是没发现,初念那孩子,真是苦了她了。”是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
“别在孩子面前提,当初答应了初念妈妈,要瞒着他的。他刚上大学,不能让他分心。”父亲的声音很沉,带着无奈。
“可我看着书砚每天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难受啊。那孩子那么喜欢初念,要是知道初念走了……”
后面的话,陈书砚已经听不清了。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初念走了”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雪还在下,雪花落在玻璃上,融化成水,像一道道泪痕。他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想起高考完那天,他在她家楼下等她,阳光那么刺眼,他却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想起她曾经笑着说,要和他考同一所大学,一起去看樱花;他想起她在话剧里扮演林黛玉,穿着黛色的戏服,对他说“书砚哥,如果你是贾宝玉,那我就是林黛玉”。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故事就注定了悲戚的结局。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很大很大的一块,再也填不上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第二天醒来,他像往常一样起床、吃饭、看书,只是眼神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母亲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有些伤痛,只能靠时间慢慢抚平,可她不知道,有些伤痛,会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永远无法抹去。
如今,十六年过去了。陈书砚已经三十多岁,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令人羡慕的成就,身边也不乏优秀的女性示好,可他始终孑然一身。他的书房里,放满了和林初念有关的东西——她写过的笔记本,她画过的画,她送他的枫叶书签,还有一张她17岁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老槐树下,笑得眉眼弯弯,眼里像盛着星光。时间在她身上定格,永远停在了17岁。而他,却在岁月的长河里,一步步走向成熟,却又始终停留在过去的回忆里,不愿意向前走。
他常常会想起《红楼梦》里的故事,想起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他们的故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红楼”?他是她的贾宝玉,她是他的林黛玉,只是他们的结局,比红楼更让人扼腕。
窗外的风更大了,梧桐叶落得更急了。陈书砚拿起桌上的照片,轻轻抚摸着女孩的脸颊,低声呢喃:“念念,十六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吗?”
他想起有人说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可他念了十六年,想了十六年,却从来没有等到过她的回响。
他把照片贴在胸口,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2007年的夏天。阳光正好,蝉鸣阵阵,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笑着向他跑来,嘴里喊着:“书砚哥,等我一下!”
可睁开眼睛,眼前只有空荡荡的书房,和窗外那片飘落的梧桐叶。
“他们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可我的念念呢?”
这句话,他问了自己十六年,却始终没有答案。
他知道,他可能会带着这份执念,一直走下去。带着那个永远17岁的少女,停在回忆里,直到生命的尽头。因为他害怕,一旦向前走,就会忘记她的样子,忘记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夜色渐深,城市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颗散落的星辰。陈书砚坐在藤椅上,手里还握着那张照片,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的老梧桐树上。他知道,今晚,他又会在梦里见到那个女孩,见到那个永远17岁的林初念。
夜色漫过窗棂,将书桌一角的相框染得模糊。陈书砚起身开灯,暖黄的光线落在相框玻璃上,映出他眼底未散的怅惘。照片里的林初念扎着高马尾,发梢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色雏菊,那是2006年秋天,他们去郊外爬山时他摘给她的。
那天风很大,她攥着雏菊跑在前面,回头冲他笑:“书砚哥,你快点呀!”他跟在后面,看着她裙摆被风吹得扬起,像只振翅的蝴蝶,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种念头——想就这样跟着她,走过无数个秋天。
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走过了十六个秋天。
他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精装书,最终停在最底层的一个铁盒前。铁盒是林初念送他的,淡蓝色的盒身印着卡通猫咪,边角早已被摩挲得有些褪色。他打开铁盒,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沓信纸,还有几支早已干涸的笔。
信纸是林初念惯用的那种,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抽出最上面的一张,泛黄的纸页上,是她娟秀的字迹,写着:“书砚哥,高考加油!等你考完,我们去看海好不好?”
这是2007年高考前,她偷偷塞给他的。那时候他以为,等他考完,他们就真的能一起去看海,看潮起潮落,看日出日落。可他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给他写字。
他又抽出几张信纸,上面大多是她随手写的句子,有的是摘抄的诗词,有的是她的小小心愿。其中一张纸上,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他想起她写这句话时的样子,一定是红着脸,嘴角带着羞涩的笑意。
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回去。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在无人的时候,独自翻看这些旧物,任由回忆将自己淹没。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助理打来的。
“陈总,明天上午十点的会议资料已经准备好了,需要我现在发给您吗?”助理的声音带着职业的干练。
“不用了,明天早上再说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从回忆里抽离的恍惚。
挂了电话,书房又恢复了寂静。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他如今拥有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可这些成功,在失去林初念的遗憾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想起去年同学聚会,有人问他为什么还不结婚。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位置,早已被那个永远17岁的少女占满了,再也容不下别人。
有同学提起林初念,语气里带着惋惜:“还记得当初初念可是咱们班的才女,要是还在,肯定也很优秀吧。”
他听到这句话,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借口去洗手间,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看着镜子里自己成熟的脸庞,忽然就想起了18岁的自己。
18岁的他,眼里只有高考和林初念;17岁的林初念,眼里有诗和远方,还有他。可命运却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让她永远停在了17岁,让他带着对她的思念,孤独地走下去。
回到书房,他将信纸放回铁盒,轻轻合上盖子。他知道,无论他如何思念,林初念都不会再回来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她,忍不住在回忆里寻找她的痕迹。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念念,我想你了。”
字迹刚落下,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在想起她时哭出来。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太温柔,或许是回忆太汹涌,让他再也无法压抑心底的悲伤。
他趴在桌上,肩膀微微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独自舔舐着伤口。他想起2007年冬天,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时,他没有哭,只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能够承受这份痛苦,可他没想到,这份痛苦会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水。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着,像是林初念的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拿起桌上的照片,轻轻吻了吻照片里的女孩,低声说:“念念,晚安。”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17岁的少女,住着一段无法释怀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