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风带着最后一点料峭的凉意，卷着法桐刚抽芽的嫩叶，在老旧居民楼的窗棂间打着旋。五月的傍晚总是来得拖沓，夕阳把天际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却没来得及驱散林初念胸腔里翻涌的痒意。她捂着嘴，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下微微颤抖，咳到眼角泛红，才勉强停下，指尖沾了点淡淡的殷红，被她飞快地抹在衣角，像藏起一枚不愿示人的秘密。
这咳嗽从去年冬天就没断过，起初只是偶尔在清晨咳几声，她以为是教室里暖气太足闷出来的，没当回事。可开春后，症状非但没缓解，反而越来越重，有时上着课就突然咳得喘不上气，引得同桌频频侧目。班主任找她谈过几次，让她去医院做个检查，她都笑着摆手，说“没事，过阵子就好了”。她不敢去医院，更不敢让爸妈知道——陈书砚明年就要高考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添乱。
林初念和陈书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家人住在同一个单元楼，门对门。从穿开裆裤一起在楼下玩沙子，到背着书包一起上下学，他们的人生轨迹像两条紧密缠绕的线，从未分开过。陈书砚比她大一岁，今年刚升高三，成了全家乃至整个单元楼的重点保护对象。他性子沉稳，话不多，却总在细节里照顾她：每天早上在楼下等她一起上学，把温热的牛奶塞到她手里；她数学不好，他会把错题整理成笔记，耐心地给她讲一遍又一遍；就连她最讨厌的香菜，每次一起在楼下吃馄饨，他都会不动声色地把她碗里的挑到自己碗里。
林初念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那条熟悉的小路。往常这个时候，陈书砚应该快放学回来了，他走路的步伐很稳，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却总能在看到她窗台灯光时，抬头望一眼。可今天，林初念不敢开灯，她缩在窗帘后面，听着客厅里爸妈压抑的谈话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透不过气。
上午去医院的场景还在眼前反复回放。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凝重的表情，还有那张写着“癌症晚期”的诊断书，像一把重锤，把她的世界砸得粉碎。妈妈当场就哭了，爸爸红着眼眶，紧紧握着诊断书，声音沙哑地问医生：“还有没有办法？她还这么小，明年就要高考了……”医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尽力延长吧，好好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走出医院的时候，阳光刺眼，林初念却觉得浑身发冷。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陈书砚知道。他还有一年就高考了，那是他准备了十几年的目标，是他梦想的起点，她不能因为自己，毁了他的未来。
“念念，你别想太多，爸爸妈妈会陪着你。”妈妈走进房间，坐在她身边，伸手想抚摸她的头，却被她躲开了。林初念抬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爸妈，我们搬家吧，现在就搬。”
妈妈愣住了：“念念，你……”
“我不想让陈书砚知道，”林初念打断她的话，语气异常坚定，“他马上要高考了，不能分心。我们搬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等他考完试……再说吧。”
爸爸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疲惫，却点了点头：“好，听你的。我们现在就收拾东西，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治病。”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家里陷入了一种匆忙又压抑的混乱。爸妈默默地收拾着她的行李，衣服、书本、还有那些她和陈书砚一起攒的玩偶，每一件东西都带着他们共同的回忆。林初念坐在床边，看着墙上那张她和陈书砚的合照——那是去年夏天，他们一起去公园看荷花，妈妈抓拍的。照片里，她笑得眉眼弯弯，陈书砚站在她身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不像话。她伸手抚摸着照片里陈书砚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知道，这次搬家，意味着她要亲手斩断和他的联系，意味着她可能再也看不到他高考金榜题名的样子，再也不能和他一起走进大学校园，再也不能……陪他走过以后的路。可她别无选择，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守护他的梦想。
傍晚六点半，楼下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林初念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知道，是陈书砚回来了。她赶紧躲到窗帘后面，透过缝隙，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他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背着书包，步伐比平时慢了些，似乎在低头想着什么。走到单元楼门口，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向她的窗台，可那里一片漆黑，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温暖的灯光。他愣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犹豫了几秒，还是推开单元门走了进来。
林初念的心跳得飞快，她紧紧捂着嘴，生怕自己忍不住咳嗽出声，或者忍不住叫他的名字。她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近，然后停在了她家门前。她能想象到他站在门外，疑惑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在想为什么今天她家没有开灯，为什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几秒钟后，脚步声继续向上，停在了他家门口。接着，是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他妈妈的声音：“书砚回来了？快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嗯。”陈书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妈，对面林初念家怎么没开灯？她不在家吗？”
林初念的心猛地一揪，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等待着妈妈的回答。
陈书砚的妈妈顿了一下，显然是早就和林初念的爸妈商量好了说辞。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自然，带着一丝随意：“哦，初念啊，她们家搬走了，也转学了。”
“搬走了？”陈书砚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惊讶，“为什么突然搬走？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上午决定的，下午就收拾东西走了。”陈书砚的妈妈叹了口气，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话说，“初念不是明年也要高考了吗？她爸妈说想让她换个更安静的环境，好好准备高考，这边小区太吵了，不利于学习。”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林初念能想象到陈书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他一定很惊讶，很疑惑，甚至可能有些失落。她的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一会儿，陈书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哦，这样啊。”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把刀，割在林初念的心上。她知道，他信了，他相信了那个苍白的谎言，相信她只是为了高考，换了一个地方学习。可他不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绝望和不舍，离开了这个承载了他们十几年回忆的地方；他不知道，她再也不能和他一起上下学，再也不能听他讲数学题，再也不能……陪在他身边。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是爸妈找的搬家公司来了。林初念擦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熟悉的房间，看了一眼墙上那张合照，然后拿起放在床边的行李箱，跟着爸妈，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楼道里很安静，他们不敢开灯，只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慢慢下楼。走到三楼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正要下楼倒垃圾的陈书砚的妈妈。她看到他们，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还是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路上小心。”
林初念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怕一开口，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她低着头，快步走过她家门口，走过陈书砚家门口，走过那个他们无数次擦肩而过的地方。
走出单元楼的那一刻，晚春的风迎面吹来，带着法桐树叶的清香，却吹不散她心里的寒冷。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三楼的两个窗户，一个漆黑一片，一个亮着温暖的灯光。她知道，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里，陈书砚正在吃饭，正在为他的高考努力奋斗，而她，要永远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搬家车缓缓驶离小区，林初念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一点点后退，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陈书砚的样子——他认真做题时皱起的眉头，他给她讲题时温柔的眼神，他看到她咳嗽时担忧的表情……这些回忆像电影片段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每一个画面，都让她心如刀绞。
“念念，睡一会儿吧，到了地方我叫你。”妈妈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却无法驱散林初念心里的寒意。林初念点了点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她咳得撕心裂肺，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妈妈赶紧拿出纸巾递给她，看着她咳出来的血，眼泪又掉了下来。林初念虚弱地笑了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妈，我没事，别担心。”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她不后悔，只要能让陈书砚安安心心地准备高考，只要能让他实现自己的梦想，她做什么都愿意。
而此刻，陈书砚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数学题集，可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妈妈说的话——“初念搬走了，转学了，为了找个更安静的环境准备高考”。他皱着眉头，心里充满了疑惑。林初念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要搬家的事，他们昨天早上还一起上学，她还跟他说，等他高考完，要一起去看海。怎么会突然就搬走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对面那扇漆黑的窗户。以前，只要他站在这里，就能看到林初念坐在书桌前学习的身影，有时她会抬头，和他对视一眼，然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可现在，那里一片黑暗，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的温暖和回忆。
他拿出手机，想给林初念发个消息，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可打开聊天界面，却发现她的头像已经变成了灰色，消息发过去，显示“对方已拒收”。他又打她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的提示音。
陈书砚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重要的东西。他走到客厅，看到妈妈正在收拾餐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妈，初念搬去哪里了？你知道她的新地址吗？”
妈妈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说：“不知道，她爸妈没说。大概是想让她专心学习，不想被打扰吧。书砚，你也别想太多了，你马上要高考了，也要专心学习，等以后考完试，再找她也不迟。”
陈书砚看着妈妈躲闪的眼神，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可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拿起那本他给林初念整理的错题笔记。笔记上的字迹工整，每一道题都标注了详细的解题步骤和易错点。他记得，当时整理这本笔记的时候，林初念就坐在他身边，一边吃着草莓，一边说：“陈书砚，你真是个学霸，有你在，我的数学肯定能及格。”
想到这里，陈书砚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他不知道林初念为什么突然消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但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觉得，林初念没有告诉她真相，而那个真相，可能比他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晚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陈书砚把错题笔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珍贵的宝贝。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林初念，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我都会等你。等我高考完，我一定会找到你，问清楚一切。
而此时的林初念，躺在新家的床上，看着天花板。新家很安静，远离了城市的喧嚣，窗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园，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可她却觉得陌生又孤独，这里没有熟悉的街道，没有熟悉的邻居，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拿起手机，翻出那张她和陈书砚的合照，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里他的脸，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在心里说：陈书砚，对不起，我骗了你。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不能陪你走完高考这段路。请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考上你心仪的大学，实现你的梦想。等你高考金榜题名的那天，我一定会在某个地方，为你祝福。
夜色渐深，晚春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温柔而清冷。两个相隔遥远的人，怀着各自的心事，进入了梦乡。他们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分离，会成为他们青春里最刻骨铭心的回忆，而那个未说出口的秘密，会在时光里，沉淀成最痛的遗憾。
日子一天天过去，五月的晚春渐渐褪去，夏天悄然而至。陈书砚全身心地投入到高考复习中，每天埋在书山题海里，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林初念。他会走到窗边，望向远方，想象着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努力学习，是不是也会偶尔想起他。
他没有放弃寻找林初念。他问遍了他们共同的朋友，去了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可始终没有她的消息。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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