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蝉鸣从早到晚没个停歇，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冰汽水和老冰棍的甜腻气息。可这一切热闹鲜活，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落在林初念眼里时，只剩下模糊的光晕和隐隐的钝痛。
她坐在医院病房的窗边，手里捏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红楼梦》。化疗的副作用让她的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大把脱落，此刻裹着一顶浅灰色的针织帽。窗外的香樟树影婆娑，偶尔有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车铃叮铃铃响着，像极了她和陈书砚小时候一起上下学的模样。
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住在同一个老式家属院，从穿开裆裤起就没分开过。陈书砚比她大半岁，总爱像个小大人似的管着她，会把口袋里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偷偷塞给她，会在她被别的小朋友欺负时撸起袖子冲上去打架，哪怕自己脸上挂了彩，也会先咧着嘴问她：“念念，你没事吧？”
林初念一直觉得，陈书砚就是她生命里的那束光。他成绩好，篮球打得棒，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而她，安静，内向，像株不起眼的菟丝子，悄悄依赖着他的光芒。
十五岁那年，陈书砚在晚自习后送她回家，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突然停下脚步，挠了挠头，有些笨拙地说：“念念，等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我就……我就追你好不好？”
林初念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那声“嗯”轻得像羽毛，却在她心里落了千斤重。她以为，他们的故事就会这样顺理成章地走下去，从校服到婚纱，从青涩少年到白头偕老。
可命运偏要在最美的年华里，投下一块巨石。
四个月前，她总是莫名其妙地低烧，浑身乏力，原本就瘦弱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下去。去医院检查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医生拿着化验单，语气沉重地说出“骨癌”两个字时，林初念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陈书砚。他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冲刺，每天埋在书山题海里，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她怎么能告诉他？怎么能让他因为自己的病，分心，焦虑，甚至可能放弃梦想？
“医生，能不能不要告诉一个叫陈书砚的男生，他马上要上大学了，不能因为我的病而分心。”林初念说。
医生看着她苍白而坚定的脸，最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林初念开始了她的秘密战争。她向学校请了长假，理由是“家里出了点事，需要休学一段时间”。陈书砚打来电话问她怎么了，她躲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强忍着化疗后的恶心和疼痛，用尽量轻快的语气说：“没事啦，就是要跟爸妈去外地待一阵子，你好好学习，等我回来给你加油。”
“真的没事吗？”陈书砚的声音里满是担忧，“念念，你声音听起来好虚弱。”
“可能是有点感冒啦，”她赶紧吸了吸鼻子，假装咳嗽了两声，“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等你考完试，我就回来，到时候你要请我吃冰棍哦，要绿豆沙的。”
“好，”陈书砚在电话那头笑了，“等你回来，想吃多少根都行。”
挂了电话，林初念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她蹲在地上，捂着嘴，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化疗的过程痛苦得难以想象。药物注入身体时，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她的骨头，疼得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呕吐更是家常便饭，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只能吐酸水。她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厉害，每次梳头，都会抓下一大把，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陌生的自己，她甚至不敢去想，陈书砚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会是什么表情。
可她还是强撑着。每天，她都会让妈妈把陈书砚的课表和作业拍给她，她忍着痛，趴在病床上，一点一点地帮他整理笔记，划重点。她知道他数学不太好，就把历年高考真题里的典型例题抄下来，仔仔细细地写下解题步骤。她怕自己等不到他高考结束，就想把能为他做的，都提前做好。
偶尔，陈书砚会发来短信，告诉她今天模拟考进步了多少名，告诉她篮球赛赢了，告诉她食堂新出的菜不好吃，想念她家楼下那家小面馆的牛肉面。林初念总是秒回，用最阳光的语气跟他分享“她在外地的趣事”，哪怕前一秒她还在病床上疼得蜷缩成一团。
她偷偷关注着他的一切。妈妈去学校帮她拿东西时，她会让妈妈打听他的近况。听到他一切都好，她就觉得安心；听到他偶尔因为想她而走神，她就既甜蜜又心酸。
时间一点点流逝，夏天过去了，秋天悄然而至。林初念的身体越来越差，医生说，情况很不乐观。她常常陷入昏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知道，自己可能真的等不到陈书砚高考结束了，等不到他来兑现那个“考上同一所大学就追她”的承诺了。
那天下午，她难得清醒了一些，阳光透过窗户，在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让护士拿来纸笔，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
她要写一封信，写给陈书砚。
“亲爱的陈书砚同学：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请不要难过，也不要为我停留太久，你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你总爱抢我的零食，却又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你说，等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就追我。其实那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不用等那么久，我早就喜欢你了。
我们的故事，就像林黛玉和贾宝玉一样，也只是一死一活。我没能像黛玉那样，陪你走过更长的路，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命吧。
可你能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就是最好的。你给我的光不多，但最起码能点亮我的人生。那些和你一起上下学的日子，那些你把奶糖塞给我的瞬间，那些你笑着说要保护我的时刻，都像是一颗颗星星，在我生命里闪烁着，温暖了我整个青春。
对不起啊，没能遵守约定，没能等到你高考结束，没能亲口对你说一声‘我也喜欢你’。
请你一定要好好的，考上你想去的大学，打你喜欢的篮球，遇到一个比我更好、更健康的女孩，然后，幸福地过一辈子。
不要想我，真的，不要想我。
林初念
2007年9月3日”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的手再也握不住笔，信纸从指尖滑落。她望着窗外，天空蓝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香樟树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她仿佛看到了陈书砚的笑脸，看到他穿着篮球服，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她，车铃叮铃铃地响着，穿过长长的街道。
她笑了，笑得很轻，很温柔。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2007年9月3日，林初念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17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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