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七月的村落,是被溽热和浓绿包裹的。晨雾像一条乳白色的河,缓慢流淌在山坳间,淹没掉黑瓦木楼的屋檐,只留下几片翘起的飞檐,如同泊在雾海里的孤舟。空气里能拧出水来,混杂着泥土、腐殖质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清苦气息。
林溪蹲在屋后院的溪水边,就着一块平整的青石板,用力搓洗着父亲那件沾满泥渍的粗布上衣。溪水很凉,激得他指尖微微发红。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已经有了抽条的清瘦感,但常年帮衬家务,臂膀腰腿都覆着一层薄而紧实的肌肉。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山泉流淌般的自然韵律。水声哗哗,伴随着林间早起的鸟鸣,是他最熟悉的清晨序曲。
“溪娃子,饭好了!”母亲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炊火熏染出的暖意。
“来了,妈。”林溪应着,声音清朗。他利落地拧干衣服,抖开,熟练地搭在院中拉起的竹竿上。水珠滴滴答答,在石板地上晕开深色的印记。
早饭是小米粥,自家腌的咸菜,还有一人一个水煮蛋。饭桌摆在堂屋,光线有些昏暗,父亲林永贵已经坐在了上首,正就着咸菜呼噜噜喝粥。母亲李秀兰端着最后一碗粥从灶房出来,看见林溪,脸上便堆起笑:“快吃,鸡蛋给你剥好了。”
白色的瓷碗里,那颗剥得光滑溜溜的鸡蛋格外显眼。林溪坐下,很自然地拿起鸡蛋,掰开,将一半蛋黄夹到父亲碗里,另一半放到母亲碗中:“爸,妈,你们也吃。”
“哎呀,你这孩子……”李秀兰嗔怪着,眼角的笑意却更深了。林永贵没说话,只是把蛋黄拨进嘴里,咀嚼的动作似乎慢了些许。
这种温馨的、倾其所有的好,像一层柔软的茧,无声地包裹着他。林溪安静地喝粥,眼睫低垂,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墙壁是旧的黄泥色,贴着的几张泛黄的年画已经褪了色。
饭后,林永贵扛着锄头出了门。林溪收拾好碗筷,被母亲拉住:“溪娃子,今天别跟你爸去下地了。家里要来客。”
“客?”林溪擦拭着手上的水珠,眉梢微挑,流露出适当的讶异。他们这深山坳里的林家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生面孔。
“嗯,听村支书说的,是个城里的画家,要来咱们这儿画山画水,住些日子。支书安排到咱家闲置的西厢房,给钱的。”李秀兰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局促的神情,“城里人,讲究,你一会儿把西厢房再好好收拾收拾,被褥晒暄乎点。人家问啥,你看着答就好。”
林溪点点头,语气平和:“好,我去收拾。”
他走向那间久无人住的西厢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扇窗对着后山,窗纸破了几处。
林溪打了水,开始细致地擦拭桌椅和那张简易的木床。阳光从破了的窗纸洞里射进来,形成几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飞舞,像一群迷惘的精灵。
他做得专注,心里却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城里画家”生出一点好奇。画家?那是用色彩捕捉瞬息万变的世界的人。他想起杂志上印着的遥远城市、浩瀚海洋,那些浓烈到不真实的色彩,曾在他无数个寂静的梦里,投下过惊鸿一瞥的光影。
收拾停当,他抱着被褥到院里晾晒。正午的阳光猛烈起来,驱散了晨雾,将远山近树都照得清晰锐利。山是沉默的,一层叠着一层,像巨大的、墨绿色的囚笼,也像沉默的守护神,亘古不变。
下午三四点钟,村支书领着一个人,出现在了林溪家院门外。
“永贵家的,人来了!”村支书嗓门洪亮。
林溪刚劈完柴,正将柴火整齐地码放在墙角,闻声直起身,和从灶房出来的母亲一起迎了出去。他的目光坦然落在来人身上,带着山野少年打量陌生事物时独有的、不加掩饰的审视。
来人站在村支书身后,与这山村格格不入。他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卡其色裤子,身上背着一个硕大的、沾了些许颜料的帆布包,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木制画箱。
他的皮肤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白,鼻梁挺直,眉眼深邃,黑色的头发有些微卷,随意地搭在额前。他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院落,以及院落里的人,没有好奇,也没有刻意流露的礼貌,只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自然而然的疏离。
“这就是江川老师,画家。”村支书热情地介绍,“江老师,这就是林永贵家,他婆娘李秀兰,这是他儿子,林溪。家里都收拾好了,干净着呢!”
江川的目光掠过李秀兰,最后落在林溪身上,微微颔首:“打扰。”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清冽的质感,像山涧里碰着岩石的水,好听,但没有多少温度。
李秀兰有些手足无措,搓着围裙:“不打扰不打扰,江老师快屋里请,房间都收拾好了。”
林溪站在母亲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对上江川看过来的视线,没有躲闪,只是平静地回视了一眼,然后侧身让开通道,动作流畅自然。他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一股很淡的、清冽的气息,像是松节油混合着某种草木的味道,与他熟悉的烟火尘土气截然不同。
安顿好江川,村支书便离开了。李秀兰忙着去张罗晚饭,院子里又剩下林溪一个人,还有西厢房里那个安静下来的陌生客。
空气似乎都因为这位不速之客的降临,而变得有些异样,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无声扩散。
傍晚,林永贵扛着锄头回来,听说画家已经住下,也只是在饭桌上多摆了一副碗筷,对江川说了句“粗茶淡饭,别嫌弃”,便不再多言。饭桌上的气氛比平时更加沉默。江川吃得很少,动作斯文,与林永贵大口吃饭的样子形成对比。
林溪安静地吃饭,能感觉到父母那种小心翼翼的不自在,也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偶尔停留的目光。他没有局促,只是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江川那双骨节分明、拿着筷子的手,那双手干净修长,与父亲粗糙皲裂的手完全不同。他在心里默默想着,这双手画出来的画,会是什么样子?
“你多大了?”江川突然开口,问的是林溪,目光也落在他脸上。
林溪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头,目光清亮:“十七。”
“还在上学?”
“嗯,在镇上的高中,住校。”林溪回答,语气平常,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江川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那顿饭,在一种微妙的、彼此试探般的静默中结束。
饭后,江川便回了西厢房。林溪帮着母亲收拾完,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山里的夜,黑得纯粹,星月的光辉清冷如水,洒在院落里,勾勒出物体模糊的轮廓。
他回到自己和父母房间隔着一道布帘的小隔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床沿,听着西厢房那边隐约传来的、细微的声响——是画板支架被打开时轻微的“咔哒”声,是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这些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密码,敲打着他习惯了风声、水声、虫鸣的耳膜。
第二天,林溪起得很早。他习惯性地先去溪边打水,回来时,看见江川已经站在院中,画板支开了,他正对着远处雾气缭绕的山峦勾勒着草图。他今天换了一件灰色的T恤,身形挺拔,晨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边。
林溪提着水桶走过,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江老师,早。”
江川从画纸上抬起头,看向他,目光里还残留着创作的专注,显得有些深邃。“早。”他的回应简洁,视线在林溪手中的水桶上停留一瞬,“溪边打的水?”
“嗯,后山流下来的,很干净。”林溪停下脚步。
“能带我去看看吗?”江川放下炭笔,“这里视角有些局限。”
“好。”林溪放下水桶,没有丝毫犹豫,“这边走。”
他领着江川穿过屋后一小片菜地,走到了那条溪水边。清晨的溪流比傍晚更湍急一些,水声淙淙,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光滑的卵石和倏忽来去的游鱼。雾气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水面和对岸的竹林间,恍若仙境。
江川找了个相对平坦的石头坐下,重新拿起速写本和炭笔。他不再看林溪,目光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锁在眼前的景色上,手指开始在纸上游走,速度快得惊人。
林溪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下游一点的地方,选了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的大石头坐下,双脚浸入冰凉的溪水中,激起一阵舒适的颤栗。他看着水流冲击岩石溅起白色的水花,看着水草柔顺地随波摇摆。他没有看江川,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边传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专注力。
他并不怕生,也不觉得和这个冷漠的画家待在一起尴尬。山野教会他的是顺应自然,包括接纳所有闯入这片天地的外来者。他自顾自地玩着水,偶尔抬头看看对岸竹林里惊起的飞鸟,神态闲适自在。
过了不知多久,脚步声靠近。江川走了过来,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岸边,沉默地看着奔流的溪水,眉头微蹙,像在思考一个难解的命题。
“这里很好。”江川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些许,像是无意识的低语。
林溪从水中抬起脚,水珠顺着脚踝滑落。他看向江川,笑了笑:“我们这儿,也就山和水还看得过去。但是山里的水,夏天凉,冬天更凉,山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看多了,烦了,就想着外面长什么样。”
江川的视线从溪水转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凝聚。“我画的山,”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语,“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
林溪望向对岸那片被江川反复描摹的山峦,它们沉默地屹立着,厚重,苍翠,却也……死寂。他想起那些被雾气笼罩的清晨,想起飞鸟掠过的黄昏,想起姐姐曾经指着山外说过的那些话。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
“你画的山,太沉了。”
江川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专注地落在林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
林溪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继续用那种山泉般清冽平和的语调说:“我们看山,其实不只看山。也看山上的云怎么飘,看鸟怎么飞过去,看阳光怎么把山顶染成金色,看……看山外面可能有的东西。”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天空,那里正有几只鸟儿振翅,义无反顾地冲向云雾深处,消失不见。“山是停在这里的,但这些东西是活的,是动的,是往远处去的。”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投向溪水,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心跳却在不经意间漏跳了一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江川沉默了。他转头,再次看向自己的画布。是了,太沉了,太满了,太用力了。他只想表现山的厚重、岁月的沉淀、生命的顽强,却忘了山之所以为山,是因为有天光的变幻,有流云的衬托,有飞鸟划过的、转瞬即逝的自由。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定格的雕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只有溪水不知疲倦地流淌。过了许久,久到林溪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或者早已离开时,才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叹息般地说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
没有评价,没有追问,只有这短短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某种坚硬的、封闭的东西。
江川没有再回到他之前作画的位置,他依旧站在那里,望着溪流和远山,眼神却似乎与之前不同了。林溪站起身,拎起放在一旁的水桶,准备回家。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江川忽然问,视线从溪水转向他。那目光依旧直接,但少了些审视,多了点……或许是好奇?
林溪愣了一下,老实回答:“上学,帮家里干活,砍柴,喂鸡,种地。”他列举着日常,这些琐碎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但在对方听来,或许苍白得可怜。
“喜欢山吗?”
这个问题让林溪沉默了。他生于斯,长于斯,山是他的整个世界,是屏障,也是囚笼。他依赖它的馈赠,也感受着它的沉重。喜欢?或者不喜欢?这种情感过于复杂,他不知如何对一个外人诉说,更怕说错了,会打破这片刻奇异的平静。
“……习惯了。”他最终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浸了溪水、微微泛红的脚趾。
“谢谢。”在他转身离开时,江川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平淡,却少了些许之前的冰冷隔阂。
林溪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对着江川的方向,很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像山间掠过的风,随即融入晨光与雾气之中,看不真切了。
山风吹过,带着溪水的湿气和草木的清香,也吹动着画架上未完成的草图一角。那纸上墨色的山峦,依旧沉重,但在边缘处,似乎多了一抹试图挣脱束缚的、极淡的流云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