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把隧道口烘成一口巨大的炉膛,热浪掀动陈砚的衣角,像无形的浪头一次次把他推向沈路,又推回原点。铜钥匙还插在木牌上,火光给它镀上一层赤红的刃口,仿佛再拧半圈,就能把整个黑夜撬开。
沈路站在三步外,粉笔在指间翻飞,像一柄小小的指挥棒。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工装,胸口别着“桂北钨矿”旧徽章,头发比十八年前稀疏,却仍旧倔强地左偏——那是当年父亲替他剪的“学生头”,廉价,却整齐。火光映出他嘴角的凹痕,深得能夹住一支粉笔,此刻那里空着,却让陈砚错觉随时会掉下一截白灰。
“陈队,”沈路先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井下的潮湿,“你喝了我给的杏仁水,味道如何?”
陈砚舌尖仍苦,却平静回答:“太甜,像哄孩子的药。”
沈路笑了,眼角挤出细纹:“老师说过,苦药治身,甜药治心。你心里的奇点,需要一点甜才能爆炸。”他说话时,左手拇指无意识摩挲粉笔,那是当年在井下测量时养成的习惯——用粉笔在木桩做记号,怕雨水冲掉,便用力加深,久而久之,指甲被磨出一道扁平的坡。
陈砚抬枪,瞄准他胸口:“双手举过头顶,转身,靠墙。”
沈路没有动,反而把粉笔轻轻抛起,接住,像魔术师展示道具:“枪有五发,你猜我需不需要五秒?”话音未落,他身后隧道壁突然亮起一排紫外灯,隐藏在岩缝里的灯管同时启动,把整条隧道照成幽暗的紫海。紫光照见铁轨两侧,竟画满巨大“∮”,用荧光粉笔写成,一环套一环,像无数条吞噬自身的蛇。陈砚的枪、手、脸,也被紫光镀上一层妖异的蓝,仿佛置身深海。
“复变函数里,路径可以任意变形,只要不绕过奇点。”沈路抬手,在虚空画了一个圆,“而你——已经绕了十八年。”他猛地合掌,“啪”一声脆响,紫光瞬间熄灭,黑暗压下来,像有人合上了书。紧接着,陈砚听见极轻的“嗒嗒”声,从四面八方逼近——那是金属撞针空击的脆响,像无数把枪同时上膛,却找不到枪口。
黑暗里,沈路的声音近在咫尺:“老师教你用枪,我教你用粉笔。今晚,我们只用粉笔。”一股冷风袭向面门,陈砚下意识偏头,粉笔擦着鼻尖飞过,撞在隧道壁,炸成白雾。雾里有苦杏仁味,他立刻屏息,却仍感到喉咙一紧——不是毒,是极细的粉尘,被呼吸带进肺,像无数小钩,勾住黏膜,引发剧烈呛咳。
咳嗽撕裂胸腔的瞬间,第二支粉笔已到,直奔太阳穴。陈砚抬枪格挡,“当”一声脆响,粉笔碎成三截,白色粉末在紫海里一闪即没。他顺势向声音来源扣动扳机,火光乍亮,子弹击中隧道顶,碎石簌簌落下,却不见沈路踪影。紫光再亮时,沈路已站在铁轨另一侧,手里多了一截铁轨——不是真正的铁轨,是用粉笔在岩壁画的投影,他却像握住实物,随手一抛,投影竟脱离岩壁,变成一条白色光带,朝陈砚缠来。
光带及身的一瞬,陈砚明白:这不是魔术,是视觉陷阱。沈路用荧光粉与紫外灯制造“残影延迟”,配合粉尘干扰,让对手产生“曲线实体化”错觉。他闭眼,凭听觉向左翻滚,光带擦着后背掠过,撞在木牌上,发出“啪”一声脆响,铜钥匙被震落,掉进铁轨碎石,发出清脆金属碰撞。
第九章只写了一半——“渐近线”止于隧道崩塌、沈路被巨石吞没,但“常数项”的归属、铜钥匙的真正用途、以及父亲“陈述尧”是否仍存活,都还在迷雾里。下面把第九章的后半段补完,让这条“渐近线”真正抵达原点,同时为第一卷终章(第十章)的“暴雨收官”埋下最后雷管。
——第九章 后半——
碎石落尽,烟尘浮起,像一场迟到的粉笔灰雨。陈砚被气浪掀到隧道口,耳膜嗡鸣,左肩脱臼,钻心地疼。可他顾不上这些,攥着铜钥匙爬回坍塌处,徒手去搬石块。指甲掀翻,血顺着指缝滴在碎石缝,立刻被干燥的粉尘吸走,变成暗褐色泥点。他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扒、搬、扔,嘴里反复低念:“我还没问完,你不准死。”
石块深处,传来微弱金属撞击——像钥匙碰钥匙。陈砚心头一紧,加快速度,终于扒出一条缝隙。手电光照进去,他看见一只苍白的手,无名指关节有粉笔磨出的厚茧,却不是沈路——那只手更苍老,更瘦,腕骨凸出,戴着一枚老旧的“桂北钨矿”铜质工牌,编号:0017。
工牌背面,用钢印敲出姓名——陈述尧。
陈砚的呼吸瞬间停滞,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兽类的呜咽。他拼命扩大石缝,搬开最后一块断壁,露出一个三角形的空洞。洞底,父亲侧蜷着,灰白发丝被灰尘染成花白,却仍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完整——像被时光遗忘的标本。父亲胸下压着一只锈迹斑斑的公文箱,箱角被子弹擦出一道新痕,正是陈砚最后那发压低枪口射出的流弹。
“爸……”陈砚哑声喊,却不敢碰,怕一碰就碎。父亲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瞳孔在昏黄手电下收缩成一条细缝,像从漫长黑暗中浮出的鱼。他看清陈砚,嘴唇开合,发出气音:
“阿砚……路径断了?”
陈砚点头,眼泪混着血灰滚落,在下巴拉出一条红痕。父亲似乎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却更像干裂的河床。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公文箱,指节发出轻微“咔啦”,像枯枝折断。陈砚会意,把箱子拖出,箱盖被碎石压变形,一拉就断。里面没有教案,没有粉笔,只有一排用医用泡沫固定的试管,共七支,其中六支装满淡红液体,第七支空着,瓶壁残留苦杏仁味。泡沫凹槽里,嵌着一张对折的A4纸,纸质泛黄,墨迹却新——
“变量先生:
常数项我替你保存了十八年,
现在,还给你。
——S·C”
陈砚攥紧纸,指节发白。父亲却用尽力气,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是沈路……是‘我们’……”话音未落,一声极轻的“嘀”从试管架底部传来——计时器!陈砚猛地掀翻泡沫,露出一块带液晶屏的电路板,倒计时00:00:07,红灯闪烁,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他来不及思考,把父亲双臂架到自己肩上,拖着往石缝外爬。倒计时跳到00:00:03,他脚下发力,纵身扑出坍塌口——
轰!
爆炸声像从地底撕出来的怒吼,冲击波把父子两人掀到十米外,碎石雨点般砸落。陈砚用身体护住父亲,背上火辣辣一片,却顾不上疼,爬起继续拖。第二声爆炸紧随,隧道穹顶彻底崩塌,烟尘冲天而起,把晨曦染成暮色。陈砚滚到一处低洼,把父亲平放,手指颤抖去探颈动脉——微弱,却稳定。他这才瘫坐,喉咙里发出类似笑又类似哭的声音,像终于解出一道无解方程。
警笛由远及近,红蓝灯光在烟尘里闪烁,像一场迟到的庆典。李响带救援队冲过来,看见陈砚背上的血,吓了一跳:“你中弹了?”陈砚摇头,把父亲的手递过去:“救他,快。”救援员围上来,给父亲戴上氧气面罩,抬上担架。陈砚想站起,却眼前一黑,跪倒在地。李响扶住他,低声说:“沈路呢?”陈砚指向坍塌深处,声音沙哑:“被自己的奇点埋了。”却没人注意,他另一只手里攥着那枚铜钥匙,钥匙柄“S·C”被爆炸高温烤得微红,像一条刚刚出炉的渐近线,仍在轻轻颤抖。
救护车驶离矿区,陈砚靠在车门,看窗外山脊飞逝。父亲躺在对面,氧气面罩下,嘴唇微微开合,像要说什么。陈砚俯身,耳朵贴近,听见气若游丝的声音:
“钥匙……开的是……黑板……”
黑板?陈砚一怔,随即想起师范学院那面被“∮”占满的黑板,曲线中心用红粉笔填满,像一道血肉护城河。他掏出铜钥匙,对着光细看,钥匙齿形奇特,一侧是数学符号“∫”形凹槽,另一侧是“C”形凸起,组合起来正是“∮”——它根本不是开金属锁,而是开黑板槽的“暗锁”。
救护车驶入市区,雨云再次聚集,天色暗得像傍晚。陈砚让司机改道,直奔老校区。李响想阻拦,被他眼神挡回:“给我十分钟,还你一个真相。”
老校区数学系三楼,教研室门依旧半掩。陈砚推开门,黑板上的“∮”仍在,红粉填充部分却被爆炸震落,露出中心一个细小锁孔——与钥匙完全吻合。他走近,把钥匙插入,轻轻旋转,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黑板槽弹开,露出暗格。暗格里,没有教案,没有炸药,只有一叠用牛皮筋捆老的相片,最上面一张,是父亲抱着婴儿陈砚,背景是1988年的师范操场,黑板上写着巨大“∮”,旁边用粉笔字稚嫩地补了一句:“阿砚的积分路径,从爱开始。”
相片背面,父亲熟悉的笔迹:
“给变量:
常数项不是父亲,是爱。
爱可以移动,可以变形,
但永远不会消失。
——陈述尧”
陈砚手指颤抖,眼泪砸在纸面,晕开一片墨迹。窗外,第一滴雨落下,砸在玻璃,像粉笔折断的声音。雨线迅速密集,天地被重新拉回潮湿,却不再冰冷。他把相片抱在胸前,像抱住一个从未断裂的坐标系——原点,原来一直在自己心里。
身后,李响轻声说:“沈路尸体找到了,被埋在实验舱废墟,左手仍攥着粉笔。”陈砚点头,没有回头,只低声道:“路径断了,奇点留给我。”雨声淹没了他的后半句,却盖不住心底那声轰鸣——像渐近线终于抵达原点,像被积函数终于找到奇点,像十八年漫长的暴雨,终于在这一刻,停了一秒。
雨幕深处,有光闪了一下,像谁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笔,又像谁在心里,悄悄把“∮”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