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入冬的第一场雪,比暴雨安静,却更锋利。雪片像被削薄的玻璃渣,落在皮肤上不化,只贴着毛孔透出冷意。陈砚站在星河公园西侧的树林里——就是发现第一具女尸的地方——脚下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手里攥着一只白色塑料袋,袋身用红色马克笔写着一个“∮”,里面是一截脐带,血已冻成暗红色的冰碴。
雪夜里没有游人,连常年亮着的路灯也熄了半数,像有人刻意把光从案发现场抽走。陈砚的呼吸在面前结成白雾,又迅速被风吹散。他盯着雪地:一串脚印从他脚边延伸向树林深处,步幅窄,脚跟微外八,是女人的步法;脚印右侧每隔半米就出现一个圆点,像手杖驻地的痕迹,却更轻、更小——那是脐带血滴落冻成的冰珠,在雪面留下圆润的坑。
李响站在他身后,举着强光手电,光圈照出脚印尽头——一张废弃的木质长椅,椅面积雪平整,唯独中央塌陷出一个小小的人形凹痕,仿佛有人刚抱着婴儿坐过,又匆匆离开。椅背用鲜血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血已冻成冰棱,却仍向下滴落:
“第七个雨夜错过了,雪夜补上。”
落款不是字母,而是一个手绘“§”,像把“∮”拦腰斩断,又在断口处生出尖牙。
陈砚蹲下身,指腹沿凹痕边缘轻抚。雪下透着微温,说明人刚离开不足十分钟。他打开塑料袋,脐带在零下五度里硬得像根细树枝,断端不齐,是徒手拧断,不是手术剪。脐带中段,用细红线系着一张极小的纸质B超,孕周显示“24W”,胎儿面部轮廓模糊,却依稀可辨嘴角微微上扬——一个尚未出生就定格的“微笑”。
李响低声骂了句脏话,转身朝林外吼:“技术队!快!”回音被雪吸收,只剩沉闷的“快、快、快”,像有人把声音也冻住了。
陈砚没动,他盯着B超右下角的一串数字——“0017”。又是“17”,像沈路留在试卷上的学号尾数,也像父亲工牌上的编号。沈路死了,可“17”仍在,像一条不肯死去的渐近线,永远指向某个尚未露面的奇点。
技术队踩着雪进来,相机快门声在夜里显得格外脆,像冰层被凿裂。闪光灯每亮一次,雪面就反射出冷蓝的光,把长椅、脚印、血字照得纤毫毕现,却照不出失踪的婴儿和产妇。勘验灯亮起的一瞬,陈砚看见雪地里还有另一种痕迹:一串极其浅的圆形压痕,直径不足两厘米,间隔三十厘米,从长椅延伸至树林外,像某种小型滑轮拖过,却又没有轮辙。他脑海里突然闪回隧道里沈路用荧光粉制造的“光带”投影——同样的欺骗,同样的“无实物”路径。
“凶手在雪里‘拖’走婴儿,”他低声说,“没有脚印,没有重量,只有脐带血做路标。”
李响皱眉:“用滑轮?雪面太软,会下陷。”
“不是滑轮,是‘情绪’。”陈砚抬头,看漫天雪片,“雪片落在皮肤上不化,是因为体表温度太低。如果产妇体温高于冰点,雪片会在她身上融化,留下水迹;可雪面没有水迹,说明她体温低于零度——或者,她已经死了,身体被冷藏,只剩脐带血滴落。”
技术员插话:“血滴冻成冰珠,说明滴落时温度高于零,低于室温。换句话说,血是‘被加热’到刚好冰点以上,然后滴落。”
陈砚瞳孔微缩:“加热源在哪?”
技术员指向长椅下方——雪层被挖出一个拳头大的洞,洞里埋着一枚小型暖宝宝,外包装撕掉,活性物质暴露在空气里,持续放热。暖宝宝表面,用红笔写着细小的字:
“f(t)=love×fear/T
当T→0,情绪→∞”
字迹是沈路的笔迹,却多了一条下划线,像被谁强行加重点。陈砚指尖掠过公式,皮肤立刻被烫得发红——暖宝宝温度已达六十度,远超常规。有人把它当“恒温器”,让脐带血保持“刚好融化”状态,从而制造出“婴儿曾被活人抱过”的假象。
“又是公式。”李响咬牙,“沈路死了,谁续写他的函数?”
陈砚没回答,他盯着暖宝宝边缘——一圈淡粉色口红印,像谁用嘴唇轻抿过,留下温度,也留下挑衅。口红色号与摩尔烟滤嘴一致,却更浅,更柔,带着淡淡薄荷味。
“不是沈路,”陈砚低声说,“是‘沈路的学生’。”
李响怔住:“学生?”
“沈路在隧道里说过,老师最可怕的不是粉笔,是粉笔灰——灰可以随风飘,落在谁肩上,谁就是下一个变量。”他顿了顿,补上一句,“灰飘进子宫,就能生下新的奇点。”
技术队把暖宝宝装进证袋,长椅被拆解,雪面被整块切割带走。林愫赶到时,现场已只剩一个长方形雪坑,像被挖走的拼图。她听完简要,第一句话是:“脐带血里有β-乌本苷-3,浓度是沈路当年的三倍,加热后毒性更稳。”第二句话是:“B超纸质纤维与沈路在隧道用的防水纸同源,但纸质更老,生产日期是2005年。”
2005年——父亲失踪年,沈路毕业年,也是“17”首次出现的年份。
陈砚感到后脑被冰锥刺中,寒意顺着脊椎往下爬。他忽然意识到,沈路不是终点,而是“∮”的第一次折叠;如今折叠被展开,露出更长的曲线,而曲线尽头,是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儿——编号“0017”的胎儿,被提前写进公式,成为新的“常数项”。
林愫递给他另一份检验报告:脐带系的红线,不是普通棉线,是手术缝合用的“可吸收肠线”,医学编号“VICRYL 7-0”,常见于产科;但线体被浸泡过高浓度盐溶液,再冷冻,变得脆而硬,系扣时容易勒进组织,造成“假撕裂”痕迹。换句话说,有人用产科技术,却故意制造“野外徒手撕裂”假象,让警方误以为紧急、仓促、不专业。
“专业到近乎残忍。”林愫补了一句,“凶手不是医生,就是曾被医生深度伤害的人。”
雪越下越大,像要把整片树林埋进白色。陈砚站在雪坑边缘,看雪花落在自己手套上,不化,只贴着皮肤透出冷意。他想起父亲说过:雪是冬天写给大地的信,每一片都是独立符号,落在一起才成句子。如今符号已齐,句子却读不懂——“第七个雨夜错过了,雪夜补上。”
雨夜对应的是“水”,雪夜对应的是“冰”;水可以冲刷,冰可以封存;水带走证据,冰保存证据。凶手从雨夜走到雪夜,从“冲刷”走向“封存”,像把故事从第一章倒带到序言,让读者提前看见结局,却找不到凶手名字。
林愫递给他一杯热咖啡,他没接,只低声问:“如果胎儿真是‘0017’,那产妇是谁?”
“不知道。”林愫摇头,“但B超显示胎盘前置,脐带有绕颈两周,这种孕妇不可能自己走到树林里,更不可能徒手拧断脐带后还能离开——她要么死了,要么被麻醉,要么……”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根本不知道自己怀孕。”
陈砚猛地抬头,瞳孔收缩成针尖。他想起了一个人——苏芷。
苏芷怀孕二十四周,胎盘前置,脐带绕颈两周,因慢性中毒需长期卧床。此刻她应该躺在市立医院产科,由特护二十四小时监护。可陈砚记得,下午通话时,苏芷的声音异常轻快,背景安静得不像病房,而像空旷走廊。他当时以为信号不好,如今回忆,那安静里透着回音,像被雪吸附的走廊——或者,树林。
他转身冲向林外,李响在后面喊:“你去哪?”
“医院!”陈砚头也不回,声音被雪割得七零八落,“如果产妇是苏芷,凶手就是让我亲手把常数项送进公式的人!”
捷达在雪夜咆哮,轮胎碾过冰辙,发出细碎爆裂。车窗外的雪片被车灯照得锋利,像无数玻璃刀片迎面扑来。陈砚踩尽油门,脑海里却闪过更冷的念头:沈路死了,影子学生却没死;影子学生把“0017”写进胎儿,把胎儿系上脐带,把脐带交到他手里——就像把一支装好子弹的枪,递给他,让他自己扣动扳机。
如果苏芷出事,如果胎儿夭折,
“奇点”将不再是爱,而是恨——
恨,才是情绪峰值的无限大。
捷达冲进医院地下通道,轮胎摩擦水泥墙,溅起火星。电梯门开,陈砚奔向产科特护区,走廊尽头,特护台空无一人,病房门虚掩,像一张微微张开的嘴。他推门——
病房里,雪片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落在空荡的床上,落在地板上,落在一只被遗弃的胎心监护仪上。仪器的屏幕还亮着,最后一条胎心曲线笔直如刀,像被谁按下“暂停”键,永远停在“0017”的编号上。窗框上,用口红写着一行字,雪片落在字里行间,瞬间融化,像替谁流泪:
“变量先生,
常数项我带走了,
留给你的,是无限大。
——S·C”
口红色号,摩尔薄荷,淡粉色,微甜。
陈砚站在窗前,看雪片落在掌心,不化,只贴着皮肤透出冷意。他忽然明白,这场雪不是写给大地的信,是写给他的——
每一页都在说:
“第七个雨夜错过了,雪夜补上。”
而写信的人,此刻正抱着“0017”的胎儿,踩着雪片,消失在城市的白色渐近线里。
雪继续下,像要把整个临城埋进一张干净的白纸,
等待下一支粉笔,
写下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