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当年，燕飞四月栖长柳，桃花灼灼，春风筑高台。今又春，燕啄新碑，不识旧人，人不驻，凤凰台。——题记
青蓬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凤玄柳，是在长祈山的凤凰台旁。
四月东风，拂面如水。高台岌岌，两旁桃花开遍，人声如洪。此处向来是无限盛景，可是那时的自己，一眼便看到了那一棵躲在繁冗芳华里的小燕柳。
这棵小燕柳孤零零的，形貌却格外明艳——青荣翠郁，长枝漫垂，满蘸春意。而比树更加昳丽的，是树下的人。
白袍胜雪，熠然瑰艳。凤玄柳会成为长祈山开山以来，最最优秀的弟子。对此，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五师兄苜絮拉着青蓬跑过去，近了，便欢快地喊一声“大师兄”。少年嗓音清朗，如奕奕山鹤，却在纷扰间，打碎了一梦清景——眼前一幕幕，开始变得颓萎而凋敝，不消片刻，再放目望去，唯余一片苍凉。
青蓬浑然未觉，如常一般跑过去，跑到那人身后。黄灿灿的日光洒下来，在少年雪白的衣角上，镀上一层璀璨韶光。青蓬眉眼一弯，兴高采烈地喊：“大师兄，你快去看！小燕柳结翅果儿了！”
可是，无有应声。悬于高天的金轮急遽落下，下一刻，残阳如血，天光潜涌，四处烽烟。漫空长烟被燎得通红，染上少年那一身沾血的、残破不堪的白衣，如斯凄瑟。
少年终于转过身来，眉目皎皎，却凝着如浓墨般化不开的凌厉与决然，眸色一片冰寒：“小燕柳，不会开花了。”
小燕柳，不会开花了。
青蓬被他话中的冷意一惊，蓦地清醒过来。眼前再无少年的影子，只剩下一棵明艳而招摇的盛茂遒木——木上开着星零繁花，结着串串翅果——依稀如故。
然而此时，心神已乱，幻术再也无法维持绚烂的蜃景，一株娇艳葱郁的小燕柳，倏尔零落得不成模样——衰颓朽木，枝干焦灼，横柯荒败，如同被压弯脊梁的伛偻乞人，令人生厌，也令人生怜。
昔日的小燕柳，是何其的濯如春华，明媚猗猗。
昔日的凤凰台，又是何其的人声鼎沸，又是何其的盛况空前……可是为什么，如今依旧行人络绎，却再无人为此停驻凝眸？
而青蓬，是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一个，愿意于此久居的人了。她望着，须臾不离地望着，望着那旧迹斑驳的高台，眼中忽地就有了眼泪。
世事凉薄，莫过于斯。
今朝依旧是四月晴天，却已是，物异人非。猝然有飞燕轻鸣，掠过耳畔 ，盈盈的玄色身影映如眼角的泪花，无端悲怆。
一瞬间，她似又看到了当年，那一轮黯淡白日。
那一年，王师北伐九月余，惨胜而归，未至王城，又闻西戎来犯。彼时，大齐境内，草木零丁，已近无人。黄发垂髫，咸征敛充军，迫如火煎。
长祈山的道观里，却似无半分焦灼。青蓬打着喷嚏拂开面前乱飞的柳絮，捂住鼻子跑到凤凰台旁。青葱挺拔的小燕柳下，白袍如玉的少年微微出神。
一旁五师兄正拿着弹弓打鸟，青蓬朝他吐吐舌头，跑到少年身后，笑嘻嘻喊道：“大师兄！你在看小燕柳开花吗？我看过了，这花很小的，看这个有什么意思？”
少年罕见地沉默了。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在树上筑窝的燕子从层层叶影里飞出来，停在他的肩头嬉戏鸣叫，少年才侧头，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淡淡道：“城南的小燕柳，已经枯死很久了。”
青蓬脸上的笑，僵住了。
城南啊……青蓬心中“啊”了一声。延州的战火，已经连续有三月余了。
“昨日采瑶下山回来，吓得不轻。她说，她看到城南有人易子而食。”
青蓬的脸色白了。
延州疲弊，闹饥荒，她是知道的。城外敌军压境，城里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树皮、草根，甚至是观音土，但凡能吃的，都已被疯抢完了，而现在……
她的指尖不住抖了起来。面前那少年，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攥紧，攥得指节发白。
现在，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旁边苜絮拿弹弓的手也不知何时已放下，怔怔望过来，恍然意识到什么：“大师兄，你……”他的话戛然而止，无论如何也再说不下去。
婆娑树影下，少年的手攥得更紧，又缓缓松开。他转身，皎如秋月的眸中不复往常温润，毅然决然：“我要救国。”话音落下，掷地有声，重逾千钧。
四下皆静。
彼时的凤玄柳，也不过十六岁而已。无名小子，布衣之身，却大言不惭说出“救国”二字。这听在旁人耳中，未免可笑荒唐。
可是，直到这么一个少年跪于堂前，当众将二字说出，竟也仍无丝毫质疑之声。有的只是一道道无力地、悲痛的叹息。
三日后，少年率长祈山千百弟子，倾巢而出，奔赴沙场。
当时，白日当空。
青蓬这些年纪尚幼的，被留在道观。她每天都爬上屋顶盼
——盼得黯日西颓，鲜红如血。
——盼得桃花零谢，朽叶稀疏。
——盼得玄鸟南飞。
——盼得尘埃遍地……
终于盼来的，却是绵延烽火，烧到了长祈山上。
曾几何时，长祈山上，是满目的翠绿鲜活。如今，已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狼烟如浼，而凤凰台旁那棵小燕柳，败了。
四月清风啸过耳旁，如少年的声音温润清透，催着人将思绪拉回眼前。
大师兄自踏上征途以来，再也没有回来。
小燕柳在战乱迭起之后，再也没有开过花。
长祈山距捷报传来多年，也一直一直没有翻修。
只是破败的高台旁，那棵焦黑干枯的小燕柳下，立了一块崭新的、不染纤尘的无字石碑。有三两飞燕灵动，姗姗来迟，落在石碑上嬉闹的轻啄。
青蓬悄声走过去。这些飞燕，大概是长祈山上，仅剩的，最后一点鲜活的痕迹——却也在听到动静后，毫不留恋地展翅掠过枝头。
她伸手，试图去挽留些什么，却只有冰凉的尾羽自指缝溜过。现在，红日又西沉。山色枯寒，厉风呼号，长空燎火。
恍若天地乾坤，亦为此泣血。
一刹那，危危高台，光芒万丈，遍染霞光。红云满天，临悬高台之上，仿佛栖凤载火。
凤凰临台，万壑忽暝。
远空霞光渐成五彩，漫然压来。
时过境迁，而今凤凰台奇观又现，才惊觉恍如隔世。彩光荧澈映入瞳眸，她似乎看到浮云生辉如泱泱大军，振旅而归，旌旗飘荡。
浩浩荡荡，惊心动魄。
耀目光辉洒落枯枝，一瞬间，凤凰台旁那棵小燕柳，似乎开了花。
忽闻身后有人叫自己，她转身。
入目处，红衣张扬的少年气喘吁吁跑来，欢喜之色溢上眉梢。他说——
“大师兄，回来了。”
轻灵飞燕在等着又年新春，巍峨高台在等着漾漾庆霄。
而迟迟不开花的小燕柳，在等着一朝盛世——
待熹光长明、晨风吹露，借花开晔晔，为故人来。
【题外话】此凤凰台非彼凤凰台，大家不要较真哈(♡>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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