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站在火锅店门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灰色卫衣，又抬眼望向熙攘的店内。辛辣的香气早已飘满整条街，勾起食欲的同时也让他有些忐忑。
“两位吗？”服务员热情地迎上来。
“我等人。”王辰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抱歉，来晚了！”赵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教练临时加了一组训练。”
他穿着鲜红色的运动外套，整个人像一团火焰，与王辰的素净形成鲜明对比。
“没事，我也刚到。”王辰说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赵阳被汗水濡湿的鬓角。
店内人声鼎沸，麻辣锅底在巨大的铜锅里翻滚，辣椒与花椒随着沸腾的气泡上下沉浮。他们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成都典型的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几缕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
“你能吃辣吗？”赵阳一边翻菜单一边问，“这家店的麻辣牛肉是招牌。”
王辰看着菜单上“特辣”的标识，轻轻点头：“可以。”
事实上，当麻辣锅底的第一口食物下肚，王辰就感到一股火焰从舌尖直冲头顶。他强装镇定地咽下去，却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喝点豆奶。”赵阳立刻推过来一罐打开的豆奶，眼里带着笑意，“不能吃辣就别勉强。”
“我能吃。”王辰固执地又夹起一片毛肚，在红油里涮了涮。
赵阳笑出声来：“你耳朵都红了。”
王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廓，确实烫得惊人。不知是因为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几杯啤酒下肚，气氛渐渐轻松起来。赵阳讲起训练中的趣事，手舞足蹈，表情生动。王辰安静地听着，偶尔因为他的夸张描述而微笑。
“你呢？”赵阳忽然问，“在北京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王辰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紧紧锁住的过去。
“训练，吃饭，睡觉，和这里差不多。”他轻描淡写。
赵阳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特别的事？”
锅里的红油依然在翻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王辰的表情。
“有一个前男友。”王辰终于说，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也是运动员。后来他结婚了。”
赵阳愣住了，筷子悬在半空，一片嫩牛肉掉回碗里，溅起几滴油点。
“对不起，我不该问。”他低声说。
“没关系。”王辰摇摇头，往锅里下了一盘豆皮，“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赵阳看得出来，这不是完全过去的事。王辰的眼神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即使他努力表现得云淡风轻。
“所以你来成都，是为了离开那个环境？”赵阳试探着问。
王辰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想在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那你现在...”赵阳迟疑着，“开始了吗？”
王辰抬起头，与赵阳的目光相遇。在那瞬间，锅底沸腾的咕嘟声、周围食客的谈笑声、服务员穿梭的脚步声，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明亮，坦诚，带着不容错认的关切。
“也许。”王辰轻轻说，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结账时，两人争着付钱，最后还是赵阳抢先把现金塞给了服务员。
“下次我请。”王辰说。
“好啊，那就说定了，还有下次。”赵阳笑得狡黠。
走出火锅店，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城市。九月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们身上的火锅味。
“散步回去？”赵阳提议。
王辰点点头。
他们沿着府南河慢慢走着。河边有不少夜跑的人，灯光在河面上破碎成千万片金箔，随波荡漾。
“你后悔过吗？”赵阳忽然问。
“后悔什么？”
“自己是gay这件事。”
王辰放慢脚步，思考着这个问题：“小时候有过。觉得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但现在不会了。这就是我的一部分，就像我的跳高一样，是我身份的一部分。”
赵阳安静地听着，眼神若有所思。
“你呢？”王辰反问。
“我...还没完全接受吧。”赵阳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有时候醒来，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我希望我和其他男生一样，喜欢女生，过‘正常’的生活。”
王辰理解地点头。这种感受他太熟悉了——那种希望自己能够“矫正”的渴望，那种对“正常”的向往。
“但是，”赵阳停下脚步，转向王辰，“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这样也不错。”
河面的灯光在他眼中闪烁，像是散落的星辰。王辰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们继续向前走，肩膀偶尔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那种若有若无的接触像小小的电流，在两人之间传递。
回到学校，训练场的灯光还亮着，有田径队的队员在加练。
“要去看台坐会儿吗？”赵阳指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王辰点点头。
看台很高，可以俯瞰整个操场。夜风比河边更大些，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我小时候特别怕高。”赵阳突然说。
“那你怎么会选择短跑？这跟高度没关系啊。”王辰好奇地问。
赵阳笑了：“因为我爸说，如果我不敢从高处往下看，至少要学会在地面上飞快地跑。”
王辰也笑了：“有道理。”
“后来我为了克服恐惧，经常一个人来这种高处坐着。”赵阳望着下方操场上来回奔跑的身影，“慢慢地，就不那么怕了。”
“恐惧是可以克服的，”王辰轻声说，“只要面对的次数足够多。”
赵阳转向他：“你恐惧过什么？”
“很多。”王辰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恐惧不被接受，恐惧让父母失望，恐惧永远找不到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人。”
赵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现在呢？”
“还在恐惧。”王辰老实承认，“但好多了。”
他们的手不经意间放在同一级台阶上，小指几乎相触。王辰能感受到从赵阳手指传来的温度，像一个小小的暖炉。
“那天晚上之后，我想了很多。”赵阳突然说，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哪天晚上？”王辰问，虽然他知道答案。
“在我宿舍，我们...坦诚相待的那天。”赵阳的声音有些紧张。
王辰没有说话，等待他继续。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如果我们也像你和你前男友那样...”赵阳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如果最后还是会受伤，为什么还要开始？”
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王辰知道。他自己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王辰诚实地说，“也许是因为，即使知道可能会受伤，有些吸引力还是无法抗拒。”
赵阳转过头看他，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像地心引力？”
王辰微笑起来：“对，像地心引力。”
就在这时，下方操场传来一声呼喊：“赵阳！教练找你！”
赵阳猛地站起来，慌乱中他的手碰到了王辰的，两人皆是一怔。
“我得走了。”赵阳说，声音有些不自然。
王辰点点头：“明天训练场见。”
他看着赵阳快步跑下看台，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手指上残留的触感依然清晰，那种短暂的接触带来的悸动久久不散。
那晚王辰回到宿舍，打开日记本，却久久无法下笔。最后他只写了一句话：
“有些风险，是否值得承担？”
与此同时，赵阳在教练办公室心不在焉地听着训练安排，满脑子都是王辰在夜色中的侧脸，和那短暂接触时心跳加速的感觉。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教练不满地敲了敲桌子。
赵阳猛地回神：“对不起，教练，能再说一遍吗？”
从教练办公室出来，赵阳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道去了训练场。看台的灯光已经熄灭，但他仿佛还能看见王辰坐在那里的身影。
他掏出手机，给王辰发了一条短信：“明天早上一起跑步吗？”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好。几点？”
赵阳看着屏幕，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也许有些风险，确实是值得承担的。
赵阳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回复：“六点，操场东门见。”
这个决定比他想象中更需要勇气。发送成功后，他把手机扔在枕边，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吊扇。每一次扇叶划破空气的声音，都像是在他心上敲击。
他为什么要约王辰？只是一起跑步而已，他经常和队友一起晨练。但这次不一样，他知道。
另一栋宿舍楼里，王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把手机放在床头，关掉台灯，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天花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他想起前任，那个最终选择“正常”生活的男人。分手时对方说：“王辰，我们这样的人，最终都要面对现实的。”那句话像一根刺，一直扎在他心里。
而现在，赵阳的出现，像是在那根刺周围生长出了柔软的组织，疼痛依然存在，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第二天清晨，当王辰到达操场东门时，赵阳已经在那里做热身运动。晨光熹微中，他的身影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
“你很准时。”王辰说。
赵阳转过身，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我一向如此。”
他们开始沿着跑道慢跑，步伐出奇地一致。清晨的操场很安静，只有几只早起的鸟儿在草坪上跳跃。
“我昨晚没睡好。”赵阳突然说。
“为什么？”
“一直在想事情。”赵阳的声音随着跑步的节奏有些起伏，“想我们昨天聊的，关于风险的问题。”
王辰放缓了脚步：“然后呢？有结论吗？”
赵阳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息。当他抬起头时，眼神里有种王辰从未见过的坚定。
“我觉得，有些风险值得承担，不是因为结果一定好，而是因为逃避的代价更大。”赵阳说，“我宁愿尝试后失败，也不愿永远活在‘如果当初’的假设里。”
王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不是因为跑步，而是因为赵阳话语中的勇气。这种勇气，是他曾经拥有，却在一次次挫败中逐渐失去的。
“你知道吗，”王辰轻声说，“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还有勇气去相信，去尝试。”王辰望向远处逐渐升起的太阳，“我曾经也这样，但现在...”
赵阳直起身，与王辰并肩站着，一同望向朝阳：“现在也可以。如果你愿意。”
他们继续跑步，谁都没有再说话，但某种默契在沉默中建立。当汗水开始浸湿他们的运动服，操场上来训练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赵阳！”远处传来孙磊的声音，“哟，和王辰一起训练呢？”
孙磊小跑着过来，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晨跑而已。”赵阳的语气有些防备。
王辰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心里微微一沉。这就是现实——即使在相对开放的体育大学，同性之间的关系依然会引起特别的关注和猜测。
“那你们继续，我去力量房了。”孙磊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很快离开了。
赵阳转向王辰，表情有些尴尬：“孙磊这人就是爱瞎打听，别介意。”
“没关系。”王辰摇摇头，“我习惯了。”
这句话让赵阳的眼神暗了暗：“你不应该习惯这个。”
晨练结束后，他们一起去食堂吃早餐。选了个角落的位置，但依然能感受到一些投向他们的目光。
“他们在看我们。”赵阳低声说，语气有些烦躁。
“也许只是你的错觉。”王辰平静地掰开一个馒头。
“不是错觉。”赵阳肯定地说，“自从我们经常在一起，就有人开始议论了。”
王辰放下手中的食物，直视赵阳：“这对你造成困扰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赵阳急忙否认，但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
王辰点点头，没再追问。他理解赵阳的矛盾——渴望真诚地做自己，又害怕他人的目光。这种挣扎，他自己再熟悉不过。
“下午的训练，”赵阳转移了话题，“教练说要测试我们的爆发力数据。”
“嗯，我收到通知了。”王辰顺着他的话题说，“你的爆发力在队里是数一数二的。”
“但耐力不如你。”赵阳笑了，“各有所长。”
早餐后，他们分开去上各自的专业课。王辰在教室里有些心不在焉，教授讲解运动生理学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他的思绪总是飘向赵阳，飘向那个在晨光中说出“有些风险值得承担”的赵阳。
与此同时，赵阳在英语课上同样无法集中精神。他看着窗外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想起王辰说“我习惯了”时的平静表情，心里一阵刺痛。
午休时间，赵阳收到王辰的短信：“下午测试加油。”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他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回复：“你也是。晚上图书馆见？”
按下发送键后，赵阳才意识到自己又主动约了王辰。这正在成为一种习惯，一种他并不想抗拒的习惯。
下午的爆发力测试，赵阳表现出色，创下了个人最好成绩。教练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宣布这个成绩已经达到了全国大学生运动会的参赛标准。
队员们围上来祝贺，孙磊大声嚷嚷着要赵阳请客。在一片喧闹中，赵阳的目光穿过人群，寻找着王辰的身影。
王辰站在人群外围，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那一刻，赵阳突然希望站在自己身边分享这个喜悦的人，是王辰。
测试结束后，赵阳摆脱了队友的包围，快步追上正要离开的王辰。
“晚上七点，图书馆三楼，那里人少。”赵阳压低声音说。
王辰有些惊讶，但很快点头：“好。”
夜幕降临，图书馆三楼的阅览室确实如赵阳所说，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自习。王辰到达时，赵阳已经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了，面前摊着几本教材，但显然没有在看。
“给你占了位置。”赵阳小声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王辰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书本。他们像所有在图书馆学习的学生一样，安静地各自看书，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但桌子底下，他们的膝盖偶尔会不小心碰到一起。
一小时后，赵阳推过来一张纸条：“这里太闷了，出去走走？”
王辰点点头。
他们收拾好书包，轻手轻脚地离开图书馆。夜晚的校园比白天更加宁静，路灯在路面上投下一个个光圈，像是通往某个神秘世界的入口。
“今天测试后，孙磊问我是不是在和你谈恋爱。”赵阳突然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王辰的心猛地一跳：“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关他的事。”赵阳停下脚步，转向王辰，“但我想知道，我们这是在谈恋爱吗？”
问题直白得让王辰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赵阳在路灯下格外认真的表情，突然感到一阵心疼。赵阳是如此勇敢，勇敢得让他自惭形秽。
“我不知道。”王辰诚实地说，“但我希望是。”
赵阳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装进了所有的星光：“真的？”
王辰点点头，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真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这次，赵阳的手有意无意地碰了碰王辰的。一次，两次，然后，王辰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这个小小的接触，比任何亲密的拥抱都让赵阳心跳加速。他小心翼翼地回勾住王辰的手指，像是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从来没和男生这样过。”赵阳小声说。
“我也是第一次在公共场合这样。”王辰的声音同样轻。
他们绕着校园走了一圈，勾着的小指始终没有松开。偶尔有学生从对面走来，他们会默契地同时松手，等来人走远后，又重新勾在一起。
“我有点害怕。”赵阳突然承认。
“我也是。”
“但更多的是高兴。”赵阳补充道，“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王辰看着赵阳被路灯照亮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心动”。那不只是生理上的吸引，更是一种灵魂上的共鸣，是两个孤独的个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的欣喜。
送王辰回宿舍的路上，他们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停下。金黄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下周有校际友谊赛，”赵阳说，“你会来看我比赛吗？”
“当然。”王辰点头，“你也会来看我跳高吗？”
“当然。”赵阳笑了，“我会在终点线等你。”
这句简单的话，在王辰听来却像是一个承诺。他看着赵阳，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拥抱这个给了他勇气的人。
但他没有。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在银杏树的阴影下，静静地注视着彼此。
“晚安，赵阳。”王辰最终说。
“晚安，王辰。”赵阳回应，眼神温柔。
回宿舍的路上，王辰感到一种久违的轻盈。而赵阳，则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我和一个男生勾了小指，这感觉比赢得任何比赛都更让我快乐。”
窗外，一轮弯月悄然爬上中天，清冷的光辉洒满沉睡的校园。在这个平凡的夜晚，两颗心因为彼此的勇气而靠得更近，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了共同前行的力量。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