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戏剧学院实验剧场的小排练厅里,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拉出丝来。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从高窗挤入,在布满划痕的木地板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恰好照见空气中不安分地飞舞着的尘埃。
杨熙洁站在房间中央,感觉自己的膝盖正在以一种微小的、但无法控制的频率互相敲击着。尽管面前只坐着三个人——她敬爱的表演课导师王老师,一位来旁听的师兄,以及那位她从小叫到大的表哥左凌峰——可她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却像是被放在了失控的振动马达上,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她耳膜发疼。
王老师……所以,熙洁这个学期的期末汇报作品,《失控的独白》,现在开始。
王老师温和地宣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就是这个词,“开始”。像一道开关,瞬间抽走了她喉咙里所有的水分。她张了张嘴,那个反复打磨、演练过上百遍的第一句台词,卡在喉咙深处,死活不肯出来。视野边缘,左凌峰环抱着双臂,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的期待像两盏小探照灯,灼得她皮肤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强行启动。然而,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微弱,还带着显而易见的颤音。
杨熙洁我……我叫林晓……
完了。声音在哆嗦。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握着虚拟道具的手,指尖一片冰凉,并且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剧本里林晓的茫然和无助,此刻与她自身的状态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只不过剧本里是表演,而她,是真实的生理反应。冷汗顺着她的脊柱悄悄滑下。
王老师微微蹙起了眉。左凌峰脸上的期待也收敛了些,转而浮现出一丝担忧。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窒息的紧张感吞没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不是台词,不是动作,而是昨天深夜,左凌峰在她家客厅,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对她说的话:
左凌峰小洁,你知不知道,《喜人奇妙夜》第二季,开始招募了。
那时她正被期末汇报折磨得焦头烂额,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
杨熙洁知道啊,那不是你们这些‘疯人院’大佬玩的地方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左凌峰跟我有关系啊。
左凌峰凑近了些,苹果的清香隐隐传来
左凌峰我这次,可能会以团长的身份参与。而且,我觉得跟你也很有关系。
她终于抬起头,对上表哥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
左凌峰你专业能力没问题,导师都夸你有灵气,细节抓得准。
左凌峰的语气难得地正经起来
左凌峰但你有个致命的毛病,一见正式的、需要汇报的场合就怂,一上台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抖。这毛病在学校里还能忍,出了校门,谁给你第二次机会?
杨熙洁沉默了。她知道表哥说的是事实。每次小组作业,她宁愿承担最繁重的幕后编剧工作,也不敢站在台前做总结陈述。
左凌峰《喜人奇妙夜》不一样。
左凌峰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力
左凌峰它是竞赛,但更是一个创作工坊。压力大,但氛围是包裹性的。在那里,你所有的紧张、不安,甚至失误,都可能被即兴化解成一个‘梗’,成为你作品的一部分。那是锻炼你胆量最好的地方,也是能让你见识到国内最新鲜、最生猛的喜剧创作的地方。
他顿了顿,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神,给出了最后一击
左凌峰想想雷淞然,你那个直系学长。
杨熙洁的心跳漏了一拍。雷淞然,中戏的传说之一,比她高两届。她入学时,他已是校园风云人物,毕业后很快在几部口碑剧里刷了脸,没想到转头扎进了喜剧综艺,在第一季《喜人奇妙夜》里,他扮演的那个《雷欧雷农场》的挤奶工,顶着一头可笑的卷毛帽,穿着沾满草屑的背带裤,整天对着奶牛唱跑调的情歌。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个浮夸的傻子,直到最后,他带上脑子,用那种混杂着傻气与可爱的语气说着
雷淞然真是慌妙的一天啊。
那一刻观众直乎这个作品可爱。
左凌峰他当年在学校,也不是最外放的那个。
左凌峰慢悠悠地说
左凌峰但他现在在台上,那叫一个稳。你知道喜剧最能磨炼什么吗?不是搞笑,是面对意外的镇定,是接纳不完美的勇气。你想成为他那样的演员吗?
想。她当然想。不是想成为“挤奶工”,而是想拥有那种无论扮演多么荒诞的角色,内核都能稳定如山,并能于最不经意的瞬间透出深刻情感的力量。
……
一个清晰、甚至带着点破音的声音,猛地从杨熙洁喉咙里冲了出来,打断了她脑海中的回忆。
杨熙洁“——我叫林晓!”
这一声,不仅让王老师和左凌峰精神一振,也把她自己从溺水的状态里拽了出来。台词,终于接上了。
仿佛冲破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那股扼住她喉咙的力量骤然消失。她不再试图去控制身体的微颤,而是顺势而为,将这种颤抖融入角色——一个在爱情和事业双重打击下,濒临崩溃的年轻女孩。
她开始走动,虚拟地收拾着行李,动作里带着一种疲惫的决绝。声音稳定了下来,不再是干涩的,而是充满了疲惫和自嘲的质感。
杨熙洁他说我就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没滋没味。
她拿起一个并不存在的相框,手指轻轻摩挲着“玻璃”
杨熙洁是啊,白开水。可他忘了,三年前他发着高烧躺在那间破出租屋里,是谁一口一口给他喂水,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她的眼神变了。最初的慌乱和空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往事里的迷茫和尖锐的痛苦。她对着空气质问,对着想象中的恋人嘶吼,又在一瞬间颓然蹲下,肩膀微微耸动。那些细腻的、被王老师称赞过的“细节”开始自然流淌——一个下意识的抿嘴,一个放空时失焦的眼神,一次因极力压抑哭泣而带来的急促呼吸……
排练厅里安静得只剩下她的声音和动作。王老师紧蹙的眉头早已舒展,取而代之的是专注和欣赏。左凌峰环抱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放下,身体松弛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了然的弧度。
当最后一句台词
杨熙洁这间屋子,还有我,都……再见了吧。
轻轻落下,杨熙洁保持着蹲踞的姿势,深深埋着头,久久没有起身。不是表演,是她真的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
王老师好!
王老师率先鼓起掌,声音里充满了欣慰
王老师熙洁,后面进入状态后非常非常好!情感真挚,细节饱满,就是这个水准!就是开头……
左凌峰也跟着鼓掌,接口道
左凌峰开头要是能不哆嗦,就完美了。
杨熙洁这才慢慢站起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
杨熙洁对不起,老师。我……我一听到‘开始’,就……
王老师心理障碍,需要突破。
王老师点点头,表示理解
王老师不过熙洁,以你后面的表现力,如果只是因为开头紧张而失去更大的舞台机会,实在太可惜了。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左凌峰。
左凌峰会意,站起身,走到杨熙洁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略带调侃的调调
左凌峰怎么样,杨同学?亲眼见识了一下自己‘开局哆嗦,后期王者’的奇葩属性,有没有兴趣来《喜人奇妙夜2》的真实战场,好好治治你这毛病?
他掏出手机,飞快地点开一个报名链接,屏幕直接怼到杨熙洁眼前
左凌峰喜人奇妙夜’第二季选手招募通道……哥这有直推名额,保你跳过海选初试,直接面对团长们表演。机会可就这一次,过期不候啊。
杨熙洁看着屏幕上那个色彩鲜明、设计张扬的招募海报,心脏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但这一次,除了熟悉的紧张和恐惧之外,似乎还混杂了一丝别的什么东西——一种被点燃的、微弱的渴望。
她想起左凌峰描述的那个雷淞然,在《雷欧雷农场》里,如何用一个挤奶工的“傻气”包裹住巨大的温柔。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表演时倾泻出的情绪。然后,她抬起头,迎上左凌峰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杨熙洁“好,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