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与方程式

深秋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高中部教学楼长长的走廊，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窗框的菱形暗影。空气里浮动着旧书籍、粉笔灰和消毒水混合的、独属于校园的气息。顾言深刚结束学生会的会议，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竞赛习题集，步履平稳地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物理竞赛预备室。那是他作为年级首席的特权之一——一间可以安静钻研难题的独立空间。

门虚掩着。顾言深微微蹙眉，他记得自己离开时分明是锁好的。推开门的瞬间，一股与他严谨空间格格不入的、浓烈的松节油气味混杂着某种不知名的、带着野草清苦气息的颜料味扑面而来。预备室靠窗的那张原本应该整洁空旷、只铺着几张待验算草稿纸的长条实验桌，此刻已被一片狼藉的“战场”占据。

各种型号的画笔从洗笔筒里支棱出来，调色盘上挤满了大胆而冲突的色块，几张摊开的水彩纸被画钉固定在桌面上，上面是未完成的、用色极其奔放的抽象画作，线条泼辣，色彩浓郁得几乎要滴下来。一个穿着宽大牛仔外套、袖口沾满斑斓颜料的男生，正背对着门口，弯腰在墙角一个打开的旧纸箱里翻找着什么，嘴里还无意识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

顾言深的目光扫过那片凌乱，最终落在那男生的背影上。他的校服外套随意系在腰间，背影清瘦却透着一股不羁的活力。顾言深没有立刻出声，只是走到房间另一头属于自己的书桌前，将习题集轻轻放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沈云野似乎这才察觉有人，猛地直起身转过头。他的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脸上还蹭到了一抹钴蓝色，眼神里带着被打断的不耐烦，但在看清是顾言深后，那点不耐烦迅速被一种明亮而直接的好奇取代。“哟，大学霸？”他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熟稔的调侃，仿佛他们早已相识，“这地盘你的？”

顾言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桌上那堆与他格格不入的物品，语气平淡：“这里是物理竞赛预备室。”

“知道知道，”沈云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用沾着赭石色的手指了指墙角那个旧纸箱，“老张头——就是管仓库的张老师——说这间屋子的角落堆着些往年艺术节用剩的废旧画材，让我自己来拿。没想到打扰你了。”他嘴上说着打扰，行动上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踱步到顾言深的书桌旁，目光饶有兴味地掠过那几本砖头般厚重的习题集，以及桌面上摊开的、写满复杂演算过程的草稿纸。

“啧，”沈云野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随手拿起顾言深放在桌角的一支极细的绘图铅笔，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你们学的东西，看起来比配色公式难搞多了。”他的动作自然得近乎莽撞，指尖差点碰到顾言深刚刚放下的那本《高等数学竞赛题精编》。

顾言深的目光落在沈云野转动铅笔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布满细小的划痕和洗不掉的颜料印记。他没有阻止，只是淡淡道：“物归原处。”

沈云野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拿了别人的笔，咧嘴一笑，将铅笔精准地放回笔筒，动作带着点表演般的流畅。“谢了。”也不知是谢笔，还是谢他没赶人。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理性秩序的房间，目光最后落在顾言深那张一丝不苟的脸上，忽然问道：“喂，顾言深，你整天对着这些数字和符号，不觉得闷吗？”

顾言深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对上沈云野的视线。那双眼睛很亮，瞳仁是浅浅的褐色，像浸在泉水里的琥珀，里面没有丝毫拘谨或怯意，只有坦荡荡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意味。“不觉得。”顾言深的回答依旧简短。

沈云野却像是被这两个字取悦了，低低地笑了起来。他转身回到他那片“战场”，从一堆画具里扒拉出一板还没拆封的、巧克力，掰下一大块，又走回来，不由分说地放到顾言深摊开的习题集旁边。

“喏，脑力补充剂。”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熟稔，“算是占用你地盘的补偿。”说完，他也不等顾言深反应，便弯腰开始收拾自己那堆琳琅满目的画具，动作利落，哼唱声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音量低了许多。

顾言深看着那块静静躺在演算纸边缘的巧克力，包装纸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沈云野收拾画具的窸窣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空气中，松节油的气息、颜料的味道，与书本的墨香、还有那块巧克力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古怪地交融在一起。

沈云野很快收拾妥当，将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画袋甩到肩上，对着顾言深的方向挥了挥手：“走了，大学霸！下次再来找你玩儿！”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门。

预备室重新恢复了寂静。阳光移动了几分，将窗框的影子拉得更长。顾言深站在原地，目光从门口收回，再次落在那块突兀的巧克力上。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包装纸，然后，缓缓地将其拿起，放进了书桌的抽屉深处。他重新坐下，翻开习题集，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下一道复杂的方程式上。然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野草般的颜料气息，耳边也仿佛回荡着那不成调却充满生命力的哼唱。他发现，今天草稿纸上的那些数字和符号，似乎比往常更难聚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