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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4年的秋雾似乎永远散不去，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裹着刺骨的寒意，黏在娜希雅单薄的脊背上。她身上的粗布裙子早已被扯得破烂不堪，裙摆磨出了毛边，沾满了泥浆和暗红色的血渍——那是脚掌被石子划开后，拖在泥泞路上蹭上的。

赤着的小脚踩在冰冷湿滑的土路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尖锐的石子嵌进趾缝，划破脚心的嫩肉，混着泥浆的血珠一滴滴渗出来，在身后留下歪歪扭扭的暗红痕迹。她走得很慢，膝盖因为长时间的饥饿和寒冷微微打颤，每挪动一步，都有细密的疼从脚掌蔓延上来，像藤蔓一样缠上四肢百骸。可她不敢停，身后似乎总跟着猎巫人马蹄声的幻影，一停下来，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就会扑上来，把她拖回那个满是惨叫和火焰的地窖。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咬内脏。她只能低着头，在路边的灌木丛里翻找能吃的东西——发青的野果，带着苦味的浆果，甚至是剥去外皮后干涩难咽的树皮。野果吃多了，胃里翻江倒海的疼，可她不敢吐，吐了就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渴了就扑到路边浑浊的溪水边，双手掬起水往嘴里灌，溪水带着泥土的腥气，冰得她牙齿打颤，却能暂时缓解喉咙里的干渴。

夜幕降临时，她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找一处能遮风的地方——或许是山脚下废弃的羊圈，或许是崖壁下的小山洞，最多的时候，只是蜷缩在田埂边的干草堆里。干草扎得她皮肤发痒，却能带来一丝微薄的暖意。她把自己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攥着什么都没有的拳头——那枚艾拉留下的荆棘戒指，早就被乞丐抢走了，可她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仿佛攥着它，就能攥住一点曾经的温暖。

夜里的风更冷，像刀子一样刮过荒原，带着远处狼的嚎叫。那叫声悠长而凄厉，在空旷的夜里回荡，听得她浑身发抖。她把脸埋进膝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艾拉说过，哭会引来坏人。可眼泪还是忍不住，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干草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想起艾拉抱着她唱摇篮曲的样子，想起卡伦给她采的、带着露水的小野花，那些温暖的画面像碎片一样闪过脑海，却只能让此刻的寒冷和孤独更刺骨。

这一路上，她见过太多比寒冷更让人心惊的景象。

在一个被烧毁的村庄外，她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几个村民按在地上，粗糙的石头砸在她的背上、头上。村民们骂着“女巫”“魔鬼的仆人”，声音里满是狂热的恶意。老妇人的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像是祈祷，又像是辩解，可那些声音很快就被石头砸骨头的闷响淹没。最后，她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再也不动了。娜希雅躲在树后，捂着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直到村民们离去，才敢跑过去，却只看到老妇人浑浊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手里还攥着一束干枯的草药。

她还见过成群的流民，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前走，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猎巫人的马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会毫不犹豫地抢走他们身上仅有的一点干粮和财物，甚至会把跑得慢的孩子拽到马背上，不知带去哪里。流民们只能跪在地上哭喊，却不敢反抗——反抗的人，会被当成巫师的同党，当场打死。

有一次，她在路边看到一个比她还小的孩子，蜷缩在草丛里，脸冻得发紫，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面包。娜希雅走过去，想把自己找到的野果分给他一半，可伸手一碰，那孩子的身体凉得像冰，早已没了呼吸。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恐惧和不甘，像一颗被风雨摧残殆尽的小芽。

这个世界，比她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穿梭都要残酷。没有爸爸妈妈的保护，没有先祖们的祝福，甚至连一点善意都像风中残烛，轻易就会被熄灭。

那天午后，太阳难得从雾里探出头来，却没带来多少暖意。娜希雅实在走不动了，头晕眼花，胃里的绞痛越来越厉害，眼前一黑，就栽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失去了意识。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时，耳边是粗哑的说话声。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围在她身边，手里正翻着她身上仅有的、那件破烂的裙子。“这小崽子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等等，她手里攥着啥？”一个乞丐粗鲁地掰开她的手，发现什么都没有，却在她怀里摸到了那枚被磨得发亮的荆棘戒指——那是她藏在衣襟里，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的。

“是个小玩意儿，说不定能换半个面包！”乞丐一把抢过戒指，塞进怀里。另一个瘦高的乞丐打量着她，眼里闪过一丝算计：“这孩子看着还算干净，卖给镇上的小作坊，能换几个面包钱。”

他们伸手就要抓她，娜希雅吓得浑身发抖，刚想往后缩，就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是一个穿着灰色修女服的女人，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给流民的面包。她看到乞丐们围着一个孩子，立刻快步走过来，挡在娜希雅身前：“放开她，她还这么小。”

“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们捡的！”乞丐们不服气地嚷嚷。

修女没有退缩，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上帝教导我们要怜悯世人，你们怎能欺负一个孩子？”她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黑面包，递给乞丐们，“这些给你们，放了她吧。”

乞丐们见有面包，也不再纠缠，接过面包就匆匆走了。

修女转过身，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娜希雅，声音温柔得像春日的阳光：“孩子，你没事吧？”

娜希雅看着她温和的眼睛，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修女把她带回了附近教堂办的孤儿院。孤儿院是一间破旧的木屋，里面挤着几十个和她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修女给她洗了脸，换了一身稍微干净些的破衣服，还端来一碗热乎的稀粥。娜希雅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意在胃里慢慢散开，这是她流浪以来，第一次吃到热乎的东西。

可她以为的安稳，并没有持续多久。

孤儿院的院长嬷嬷是个面色严厉的女人，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修女服，手里拿着一根戒尺。她很快就注意到了娜希雅的不同——这孩子太安静了，眼神里的死寂不像个三岁的孩子，更要命的是，她总在夜里做梦时，无意识地念出一些奇怪的句子。

那些句子，是艾拉教她的巫师摇篮曲，是卡伦念过的魔法咒语。

“你是被魔鬼缠身的孩子！”院长嬷嬷第一次听到她梦呓时，就用戒尺指着她，声音尖利而恐惧，“那些是魔鬼的语言，你会把灾难带给这里的！”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点燃了其他孩子的恐惧和恶意。他们开始排挤她，抢她的食物，把她的衣服扔到泥里，甚至在院长嬷嬷看不见的时候，围着她打骂。“魔鬼的孩子！”“离她远点，会被传染的！”他们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娜希雅的心上。

她不想辩解，也不想反抗。艾拉和卡伦不在了，没人会再护着她了。她只是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把自己藏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默默舔舐着伤口。

这样的日子，她熬了不到一个月。

那天夜里，院长嬷嬷因为丢了一袋面粉，又把她拉到院子里，用戒尺抽打她的手心，骂她是“小偷”，是“魔鬼的走狗”。手心火辣辣地疼，可她没哭，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像爸爸妈妈给她买的生日蛋糕上的奶油，可这里没有蛋糕，没有祝福，只有无尽的疼痛和冰冷。

夜深人静时，她趁着所有人都睡着了，悄悄推开了孤儿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外面的雾又浓了，冷风吹在脸上，带着湿意。她没有回头，只是凭着本能，朝着远离教堂钟声的方向走——钟声响起时，总是伴随着猎巫人的行动，伴随着火光和哭喊，她怕极了那种声音。

她像一只被暴风雨打落的雏鸟，翅膀还没长硬，就被迫在满是荆棘的荒野里艰难地求生。脚下的路依旧泥泞，前方依旧是无边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只是机械地往前走，往前走，仿佛只要不停下来，就能逃离这个充满痛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