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坞的夏夜总是带着荷叶的清香。江厌离在灯下缝补莫玄羽磨破的袖口,金子轩坐在对面编竹篮,竹条碰撞的轻响里,混着莫玄羽匀净的呼吸声——他白天在荷塘里疯玩了一天,此刻趴在竹榻上睡得正沉,颈间的玉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与银铃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今天镇上的事,”金子轩突然开口,竹条在指尖顿了顿,“你不怪我太急了吗?”他指的是自己不让莫玄羽绣那个“羡”字,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懊恼。
江厌离放下针线,拿起玉佩轻轻摩挲:“我知道你怕什么。”怕那些与魏无羡相关的印记,会像引线一样,点燃轮回里本该平静的生活。可她看着窗外飘进的荷叶影子,忽然笑了,“但玄羽灵识里的那点念想,不是祸根,是念想啊。”
就像她总会在煮汤时多放一把莲子,金子轩编竹篮时总会在角落留个莲花纹——有些东西,刻在骨血里,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金子轩沉默片刻,将编好的竹篮放在桌上,形状竟像极了当年莲花坞的莲蓬架。“明日我去后山看看,能不能开片药圃。”他换了个话题,“玄羽总说夜里做梦冷,种些驱寒的草药,或许能好些。”
江厌离点头,目光落回莫玄羽身上。他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嘴里喃喃着:“别打了……阿苑别怕……”
是乱葬岗的记忆么?江厌离轻轻抚平他蹙起的眉,指尖触到他颈后那道浅疤,忽然想起孟婆说过,莫玄羽的灵识是被强行聚拢的,那些破碎的过往,总会在梦里作祟。
夜半时分,江厌离被一阵笛声惊醒。
那笛声很轻,像风拂过芦苇,带着三分茫然,七分怅惘,从荷塘深处飘来。她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月光下的荷叶田垄间,空无一人,只有笛声在水面打着旋,绕着莲坞不肯散去。
“听到了?”金子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那把柴刀——白日里他藏在门后,此刻刀柄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不像镇上卖艺的调子。”江厌离望着水面上晃动的月影,那笛声里藏着一种熟悉的孤寂,像极了魏无羡当年在乱葬岗吹的调子,却又更柔和些,“倒像是……在找什么。”
笛声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停在院墙外那棵老槐树下。莫玄羽不知何时醒了,光着脚站在门边,揉着眼睛往墙外望:“阿姐,是那个吹笛子的哥哥吗?”
江厌离心头一紧,将他拉回怀里:“睡糊涂了,是风声吧。”
可那笛声明明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墙外,带着试探般的调子,轻轻吹了一段《无羁》的开头。金子轩的手猛地握紧柴刀,指节泛白——那是魏无羡最常吹的调子。
“我去看看。”他沉声道。
“别去。”江厌离拉住他,“若是……若是真的是他,又能如何呢?”
轮回一趟,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的江家师姐、金家公子,只是想护着一个孩子安稳度日的寻常人。而魏无羡……他该有自己的路要走,或许正和蓝忘机在某个地方夜猎,或许早已放下陈情,归隐山林——无论哪种,都不该被他们这半世轮回的安稳打扰。
笛声吹完最后一个音符,便悄无声息了。
像是从未响起过。
第二天清晨,莫玄羽在槐树下捡到一支竹笛。
竹笛很旧,笛尾刻着个模糊的“羡”字,笛身缠着几道细红绳,像是被人摩挲了千百遍。他举着笛子跑回家,献宝似的递给江厌离:“阿姐你看!是昨晚那个哥哥落下的!”
江厌离的指尖触到竹笛,冰凉的竹身带着露水的湿意,那熟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当年魏无羡在莲花坞时,也曾用这样的竹笛逗温宁家的小狗,说“吹笛可比练剑有趣多了”。
金子轩接过竹笛,翻来覆去地看,眉头越皱越紧:“这笛孔有磨损,像是常吹的样子。”他看向荷塘深处,晨雾里隐约有个白衣人影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或许……他真的来过。”
江厌离将竹笛放进莫玄羽的布偶里,缝得严严实实:“不管是谁留下的,先收着吧。”她不敢深究,怕那层薄如蝉翼的平静被捅破——他们现在拥有的,是偷来的时光,经不起波澜。
可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的。
三日后,镇上突然来了群云游的修士,说是附近山头出现了邪祟,要家家户户搜查“沾染阴气之物”。领头的修士穿着姑苏校服,眉目清正,却在看到莫玄羽颈间的银铃时,眼神一凝:“这铃铛……像是夷陵老祖魏无羡之物。”
莫玄羽吓得往江厌离身后躲,银铃叮当作响:“不是的……是我的……”
“小孩子家懂什么。”另一个修士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屋角的竹篮、墙上的荷叶画,最后落在金子轩身上,“看你们面生得很,是外来的吧?最近这一带不太平,凡是与魏无羡沾边的,都得仔细查。”
金子轩将江厌离和莫玄羽护在身后:“我们只是普通农户,不懂什么老祖不老祖的。”
“普通农户?”那修士冷笑一声,指着桌上的莲子羹,“这莲子的做法,分明是当年江家的手法。还有你编的竹篮,莲花纹是金麟台的样式——你们到底是谁?”
江厌离的心沉了下去。原来那些刻意保留的习惯,早已成了最明显的标记。
就在双方僵持时,一阵笛声突然从镇口传来。
还是那支《无羁》,却比那晚的笛声更清亮,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院子里的修士们震得后退半步。众人抬头望去,晨光里,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倚在老槐树下,手里握着支竹笛,眉眼间带着几分不羁,却在看到江厌离时,愣住了。
“师……师姐?”他声音发颤,笛尾的红绳随风飘动。
江厌离浑身一震,手里的汤勺“哐当”落地——那张脸,分明是魏无羡,却比记忆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温和,像是……历经世事,终于寻到归宿的模样。
莫玄羽突然挣脱江厌离的手,扑了过去,举着怀里的布偶:“吹笛子的哥哥!这是你的吗?”
魏无羡蹲下身,看着布偶上歪歪扭扭的“羡”字,又看了看莫玄羽颈后的疤,眼眶瞬间红了。他伸出手,像是想碰又不敢碰,指尖在半空颤了颤:“是……是我的。”
金子轩走上前,将江厌离护在身侧,却对着魏无羡微微颔首——那是放下芥蒂的姿态。
修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该如何应对。魏无羡站起身,目光扫过他们,虽未说话,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威压。领头的修士认出他腰间的陈情(那是他随身携带的,竹笛只是偶尔吹奏),脸色一白,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莲坞重归寂静,只剩下荷叶的沙沙声。
魏无羡看着江厌离和金子轩,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我……我找了你们很久。”
找了很久,从乱葬岗到云深不知处,从轮回的传说到偶然听闻的莲坞新生,他和蓝忘机循着那点微弱的灵识波动,一路找来,终于在这个夏夜,听到了那串熟悉的银铃声。
江厌离看着他,忽然想起不夜天那碗没能递出去的汤,眼眶一热:“回来就好。”
金子轩转身走进厨房:“我去加副碗筷,今晚……煮莲藕排骨汤。”
莫玄羽拉着魏无羡的手,指着荷塘里的莲蓬:“哥哥,我带你去摘最大的!阿姐说,这里的莲蓬不苦!”
魏无羡笑着点头,任由那小小的手牵着自己走向荷塘。阳光穿过荷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笛尾的红绳与莫玄羽的发带缠在一起,像两道终于交汇的光。
江厌离站在门口看着,金子轩走到她身边,递来一块刚切好的莲藕:“你看,我说过,该来的总会来的。”
笛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不再是怅惘的调子,而是明快的《莲花坞》,混着莫玄羽的笑声,在荷叶田田的莲坞里,久久回荡。或许轮回的意义,从来不是抹去过往,而是让失散的人,终有一天能在阳光里,笑着说一句:
“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