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白凰又一次从沉睡中醒来,站在生命之湖畔的身影已完全长成。
她拥有着一头如同月华与曙光交织的铂金色长发,发梢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与她离开时的青丝截然不同。她的脸庞轮廓更加柔和精致,那双眼睛是清澈的湖泊绿色,比之前更为温润,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天生的亲和。
唯有周身那若有若无、属于白凰的尊贵气息,与往昔一般无二。
碧姬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手中那株准备好的忘忧草仿佛有千钧重。
这张全新的面容,是涅槃彻底重塑后的结果,也象征着与过去的彻底割裂。
她们已经用这忘忧草重复了十几次,试图将那份对广阔世界的向往连同过往的记忆一同洗去。
碧姬轻轻抚过少女铂金色的发丝,翡翠般的眼眸中盛满了近乎虔诚的祈愿。
她看着这张全新的、纯净的容颜,看着那双湖泊绿眼眸里尚未被任何尘世烦忧沾染的明亮光彩,心中那份守护的执念愈发坚定。
忘掉吧,都忘掉吧。 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忘掉那些沉重的责任,忘掉那些刻骨的羁绊,忘掉那些让你伤心难过的人和事。
她宁愿这孩子永远觉得日子有些无聊,永远活在他们为她精心构筑的、或许单调却绝对安全的象牙塔里。无聊又怎样?平淡又如何?只要她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笑着,只要她能活着,鲜活地、温暖地存在于这片森林里,存在于他们身边——
那么,碧姬愿意永远做那个手持忘忧草、一遍遍抹去她记忆的“坏人”。哪怕这份守护自私而偏执,哪怕被天地所不容,她也在所不惜。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是翡翠天鹅在漫长生命中,领悟到的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法则。
少女湖泊绿的眼眸清澈地倒映着碧姬的模样,她疑惑地偏了偏头,铂金色的发丝随之滑落肩头。
"姐姐?"她轻声唤道,注意到碧姬眼角那抹不寻常的水光,语气带着纯粹的关切,"你哭了?"
碧姬猛地回神,翡翠羽翼慌忙地拂过脸颊,拭去那不自觉溢出的湿意,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没有,只是…风沙迷了眼睛。"
这个苍白的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少女却信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学着碧姬平日安抚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想要替她擦拭,小脸上写满了认真:"那我帮姐姐吹吹?"
这纯粹的善意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穿了碧姬的心。她看着眼前这张全然信任、无忧无虑的容颜,想到自己怀中那株即将再次让她陷入遗忘的草药,强烈的负罪感几乎让她窒息。
她多么希望,这双美丽的绿眼睛,永远不要染上记忆复苏后的痛苦与挣扎。
碧姬的泪水却像是决堤的洪流,越涌越多,顺着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少女慌忙伸来的袖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姐姐…姐姐你别哭啊…"少女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湖泊绿的眼眸里满是慌乱和无措。她徒劳地用衣袖一遍遍擦拭着碧姬的脸颊,可那温热的泪珠仿佛擦不完似的,她的袖子很快湿了一片。
"是不是…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少女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孩童般的恐惧和自责,"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问外面的事了,姐姐你别哭…"
这带着讨好和恐惧的保证,像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碧姬的心脏。她看着少女因无措而泛红的眼圈,看着她笨拙却真诚的安抚动作,巨大的悲痛和负罪感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猛地伸出羽翼,将少女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
"不…不是你的错…是姐姐…是姐姐不好……"
翡翠色的光华不受控制地从她周身溢出,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究竟要到何时,他们才能摆脱这用遗忘编织的、令人心碎的循环?
紫姬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帝天身侧,她望着那相拥哭泣的两人,妩媚的脸上头一次褪去了所有戏谑,只剩下沉沉的忧虑。
她低声对身旁玄袍男子说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碧姬的精神状态,快撑不住了,帝天。"
她看得分明,碧姬那向来温柔的翡翠光华此刻正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波动着,那是灵魂濒临崩溃的边缘才会出现的迹象。
反复亲手给挚友喂下忘忧草,承受着巨大的负罪感,还要每日强颜欢笑……即便是执掌生命的翡翠天鹅,其心神也已然到了极限。
帝天沉默着,暗金色的竖瞳凝视着碧姬颤抖的羽翼和少女无措的神情。他看到了碧姬眼底深处那几乎被负罪感压垮的痛苦,看到了她维系这份“平静”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紫姬的目光如淬毒的冰刃,缓缓扫过帝天紧绷的侧脸、熊君回避的眼神,以及万妖王彻底沉寂的藤蔓。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你们告诉我...这世上,有谁能眼睁睁看着挚友被自己亲手抹去灵智,变成需要呵护的稚子,还能保持清醒?"
她指尖颤抖地指向碧姬怀中那株散发着不祥微光的忘忧草,嗓音陡然拔高:"每日亲手喂她服下这穿肠毒药,看着她用全然陌生的眼神唤你姐姐,还要时刻恐惧着她苏醒那日会投来的憎恨——这样的日子,你们谁来过一天试试!"
毒雾在她周身炸开凄艳的紫色涟漪,映照着翡翠天鹅濒临崩溃的泪眼。
帝天的龙尾在袍袖下发出骨节错动的闷响。他们都在借着碧姬的温柔行凶,直到这份温柔被负罪感彻底撕裂。而那个被所有人"保护"着的白凰,正用最纯粹的依赖,化作最残忍的刑罚,夜夜凌迟着执行者的灵魂。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熊君不安地低吼一声,别过头去。万妖王的藤蔓也静静垂落,不再有任何声息。
帝天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属于魂兽共主的瞳孔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 : "够了。"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悲伤,如同惊雷般在湖畔响起。
这突如其来的低沉声响让少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她第一反应却不是保护自己,而是猛地张开那双新生的、还带着稚嫩绒羽的翅膀,奋力地将哭泣的碧姬整个拢在自己身后,像只护崽的雏鸟。
她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湖泊绿的眼眸里还噙着未散的泪花,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笨拙地拍抚着碧姬的背:
"姐姐不怕,姐姐不哭……我保护你……"
那双尚显脆弱的翅膀努力伸展到最大,试图将翡翠天鹅完全遮挡住。
这个下意识的、充满保护欲的动作,与她此刻惶恐又坚定的眼神,形成了一种令人心碎的矛盾感。
帝天看着少女用稚嫩的翅膀护住碧姬的模样,暗金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就连一旁的紫姬也微微屏住了呼吸。
碧姬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将脸埋进少女肩头,翡翠羽翼剧烈颤抖着,泣不成声:"凰……我真的,好想你……"
这句话里浸透了思念与挣扎。她不是在呼唤眼前这个懵懂的少女,而是在呼唤那个会与她并肩立在万象古树之巅、会在月下共饮百花酿、会因人类魂师猎杀魂兽而蹙眉、会为庇护弱小鸟族与熊君据理力争的——完整的青羽白凰。
她想念那个有着鎏金眼瞳、清冷又温柔的挚友,想念那些共同守护星斗的漫长岁月。而不是现在这个,需要她亲手喂下忘忧草、用谎言与遗忘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幻影。
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悲伤弄得手足无措,只能更紧地回抱住颤抖的碧姬,湖泊绿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与心疼。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么伤心,只能凭着本能,轻轻拍着碧姬的背,小声重复着: "姐姐,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
这纯然的、不知情的安慰,让碧姬的泪水落得更凶了。帝天缓缓闭上眼睛,玄袍在风中寂然不动。紫姬别过脸去,指尖的毒雾黯然消散。
他们都在这一刻清晰地认识到——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场缓慢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