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评论的人
陈默能看见评论。
不是手机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而是漂浮在空气里,黏附在物体表面,甚至缠绕在人身上的、具象化的“评论”。
街角那家网红面包店,玻璃门上爬满了猩红色的“难吃!!!”字样,每个感叹号都像一根尖刺;橱窗里陈列的草莓蛋糕上方,悬浮着淡粉色的“颜值天花板”,像一顶摇摇欲坠的王冠。行色匆匆的路人,身后拖着长长的、不断刷新的弹幕——“社畜无疑”、“衣品灾难”、“小姐姐好看求微信”。就连路边的流浪猫,身上都挂着“好萌!”和“瘦得可怜”的光斑,随着它的移动轻轻晃动。
这种能力是半年前突然出现的,毫无预兆。陈默试过看医生,脑部CT一切正常。他只能学会与这种诡异的“视觉”共存,戴上深色口罩和帽子,尽量减少与外界的信息过载。
他在一家旧书店做店员,这里是难得的清净之地。泛黄的书页上,大多只附着着年代久远的、墨迹般的短评——“妙极”、“此处存疑”,温和而无害。
直到那个雨夜,一个女孩冲进书店避雨,打破了这片宁静。
她约莫二十出头,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吓人。最让陈默心惊的,是她周身缠绕的评论——不再是光斑或弹幕,而是浓稠如实质的、墨汁般的恶意。黑色的触手状文字勒紧她的脖颈和手腕:“去死”、“矫情”、“博同情”、“你怎么还不消失”……它们像有生命的寄生虫,不断蠕动,啃噬着她单薄的身躯。
女孩毫无察觉,只是瑟缩在门边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雨帘。
陈默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认得那些评论的“味道”,来自某个知名的网络暴力事件。一周前,一个网名叫“小禾”的女孩因为一段被恶意剪辑的视频遭到全网围攻。他没想到,“小禾”就在眼前。
鬼使神差地,他倒了一杯热水,走过去。“喝点热水,会好点。”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
女孩,林禾,缓缓抬起头,木然地接过纸杯。她周身的黑色触手因为她的动作而扭曲得更加剧烈。
“谢谢。”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此后几天,林禾常来。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书店角落,一待就是一下午。她身上的恶意评论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重,几乎要将她完全吞没。陈默看着那些黑色的文字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缩,感受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他试图做点什么。他笨拙地递给她一些轻松的书,在她看着窗外发呆时,默默放一杯温热的牛奶在旁边。他不敢提及任何与网络相关的事情,生怕刺激到她。
一天下午,书店里只有他们两人。林禾望着书架上一本关于鸟类图鉴的书,忽然轻声说:“有时候,真想变成一只鸟,飞走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周身的黑色触手骤然收紧,勒得她微微蹙眉。
陈默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走到她面前,非常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别听他们的。”
林禾愣住了,疑惑地看着他。
陈默指向她周围那些她看不见的污秽,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那些话,那些字……都是假的,是垃圾!它们根本不值得你掉一滴眼泪!”他语无伦次,试图描述那些恶评的形状和颜色,试图告诉她,这些外在的东西正在如何伤害她。
林禾的眼睛瞪大了,从疑惑转为惊愕,最后变成一种深深的震动。她没有问“你怎么知道”,也没有把他当成疯子。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之前那种麻木的绝望,而是带着巨大委屈和一丝宣泄的哭泣。她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承受的所有重量都哭出来。
从那天起,有些事情开始改变。林禾依旧沉默,但眼神里重新有了一点微光。她开始主动整理被读者放乱的书架,偶尔会和陈默聊几句书里的内容。
陈默发现,当他坚定地告诉林禾那些评论是虚假的、无意义的时候,当她一点点找回内心的力量时,那些缠绕她的、墨汁般的恶意评论,颜色会变淡一些,形态会萎缩一点。它们并非坚不可摧。
他不再只是被动地“看见”。他开始尝试“清理”。当林禾身上浮现出新的、细小的负面评论时,他会立刻用温和但坚定的话语覆盖过去:“不是这样的。”“你很好。”“别理它。”他甚至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对着那些黑色的触手无声地呵斥:“滚开!”
令他惊讶的是,这种方法似乎真的有效。那些代表着外界恶意的评论,在他持续不断的、源自关心和真实的“反评论”下,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渐渐消融。
一个月后的黄昏,林禾准备离开书店。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那些曾经浓稠如实质的恶意评论,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几缕稀薄的灰烟,风一吹就会散掉。她的脸上有了淡淡的血色,甚至对陈默露出了一个极浅、却真实的笑意。
“谢谢你,陈默。”她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陈默第一次觉得,这种诡异的能力,或许并不完全是诅咒。
他转过头,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无数的评论依旧在空中飞舞,在人身上黏附,五彩斑斓,光怪陆离。赞美像易碎的泡沫,诋毁如恶毒的荆棘。
但此刻,陈默忽然觉得,这些漂浮的文字,虽然庞大而喧嚣,却轻飘飘的,没有多少重量。
真正的重量,在于一个人如何去感受,如何去相信。
而他,或许可以成为那个,帮别人卸下一些不必要重量的人。他深吸一口气,摘下了习惯性戴着的深色口罩,第一次,主动迎向那片喧嚣而失重的评论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