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节过后,帝都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霍恩伯爵被当众申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贵族圈中激起层层涟漪。阿尔伯特敏锐地察觉到,投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计算。
他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这种注视,甚至从中获得一种奇特的满足感。这让他感到不安——他正在变成自己曾经鄙视的那种渴望权力认可的人。
这天的课程安排在了花园中。维利尔一改往日的严肃,轻松地谈论着帝国历史上的趣闻轶事。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有时我在想,”维利尔突然转换话题,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阿尔伯特身上,“如果当年奥古斯都大帝没有早逝,他的继承人会是什么样子。”
阿尔伯特谨慎地放下茶杯。“史书记载,他的儿子继续了他的事业。”
“表面上是这样。”维利尔轻笑,“但私下信件显示,那位皇子对父亲的扩张政策颇有微词。他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父亲的帝国已经太大,大到我无法理解。’”
阿尔伯特感到一阵心跳加速。维利尔很少提及这些未被记载的秘辛,这暗示着一种特别的信任。
“那么...您认为他错了吗?”阿尔伯特试探着问。
维利尔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轻轻拂去阿尔伯特肩头的一片落叶,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那个短暂的触碰却让阿尔伯特浑身一僵,一种陌生的暖意从接触点蔓延开来。
“错与对是孩子的判断,阿尔伯特。”维利尔的声音异常柔和,“成年人只问是否必要。奥古斯都的扩张是必要的,而他儿子的守成也是必要的。区别只在于时机。”
阿尔伯特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在那一刻,维利尔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帝王,而是一个有着体温和呼吸的凡人。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既危险又迷人。
“就像教导一个学生,”维利尔继续道,目光深邃,“太快会让他迷失,太慢会让他厌倦。必须找到恰到好处的节奏。”
这句话在阿尔伯特耳中产生了多重含义。他不由自主地想:维利尔对他的悉心教导,究竟是为了帝国大业,还是掺杂着其他情感?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失常。
傍晚时分,一封来自弗罗斯特家的密信被秘密送到阿尔伯特手中。信中,他的兄长以一贯高傲的语气提醒他“记住自己的身份和使命”,并暗示父亲对他的“日渐疏远”感到失望。
这封信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阿尔伯特愤怒地将信纸揉成一团。他们从未理解过他,从未试图了解他在异国他乡的处境,只会用责任和期望来束缚他。
就在他情绪低落时,维利尔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的房门口。
“我注意到你今天晚餐时没什么胃口。”维利尔手中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这是御厨新研制的蜂蜜蛋糕,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这个体贴的举动让阿尔伯特鼻尖发酸。在故乡,从没有人如此关注他的情绪变化。
他们坐在露台上,看着月亮缓缓升起。在银白的月光下,维利尔看起来比平日年轻了许多,也脆弱了许多。
“你知道吗,阿尔伯特,”维利尔轻声说,“有时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
这句话在阿尔伯特心中激起千层浪。他想知道,这是真情流露,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操控?
“我们都背负着过于沉重的期望,”维利尔继续道,“都渴望证明自己配得上肩上的责任。这种渴望...既是我们最大的动力,也是最深的软肋。”
阿尔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气问道:“那么,您在我身上看到的,是年轻时的自己,还是...别的什么?”
问题出口的瞬间,阿尔伯特就后悔了。这太过直白,太过危险。
维利尔转过头,月光在他眼中闪烁。那一刻,阿尔伯特仿佛看到了某种从未向任何人展露的孤独。
“我看到的是一个值得被认真对待的灵魂,”维利尔的声音几乎被夜风吹散,“而不仅仅是一枚政治棋子。”
这句话击中了阿尔伯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多年来,他在家族中始终被视为巩固权力的工具,而在维利尔这里,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
就在这时,老管家匆匆走来,在维利尔耳边低语。维利尔的脸色微微一变。
“抱歉,阿尔伯特,有些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他站起身,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轻轻放在阿尔伯特肩上,“记住今晚的谈话。”
那个手的温度久久停留在阿尔伯特肩头,即使维利尔已经离去。
那晚,阿尔伯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中,维利尔和父亲的身影不断交错,时而重合,时而分离。在梦的尽头,维利尔向他伸出手,而他在毫不犹豫地握住那只手时,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把滴血的剑。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衣。月光依旧明亮,而他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混乱。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对维利尔的感情——是学生对导师的敬仰,是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畏惧,还是某种更危险、更私人的情感?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在渴望维利尔的认可,渴望那双深邃的眼睛只注视他一人。这种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愿意忽略内心警告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阿尔伯特在早餐时得知,维利尔连夜处理了三位贵族的谋反阴谋。其中一位,正是霍恩伯爵的侄子。
这个消息让阿尔伯特不寒而栗。他意识到,昨晚维利尔离开时的温柔与随后采取的铁血手段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个人可以在关心他是否吃饱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摧毁政敌的前途。
课程开始时,维利尔只字不提昨晚的事件,仿佛一切如常。但在讲解帝国军事史时,他特意强调了“必要时必须采取果断行动”的重要性。
阿尔伯特注视着维利尔冷静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维利尔对他的感情可能是真实的,但永远不会超越对权力的追求。而他,阿尔伯特,既渴望那种真实的感情,又恐惧自己最终会成为权力游戏中的牺牲品。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如同看见最美的花朵生长在最危险的悬崖边,明知采摘的代价可能是生命,却依然无法抑制靠近的欲望。
当天的课程结束后,维利尔交给阿尔伯特一本装帧精美的诗集。
“这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作品,”维利尔说,“现在,我想与你分享。”
阿尔伯特翻开书页,看到扉页上维利尔亲笔写下的赠言:“致我最有前途的学生——愿你的道路比我的更加光明。”
这句赠言既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暗示着一种特别的亲密。阿尔伯特感到自己的防线在一点点崩塌。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一边是家族和责任,一边是自我实现和这种令人心悸的情感羁绊。
那天晚上,阿尔伯特在诗集的最后一页发现了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有时我希望你不是弗罗斯特家的儿子。”
这行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渴望。在月光下,他第一次允许自己承认:他对维利尔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学生与导师的界限。而更可怕的是,他怀疑维利尔早已察觉这一点,并在巧妙地利用它。
这个认知本该让他恐惧,却意外地带来了一种解脱。既然无法逃避,不如学会在这个危险的游戏中生存——甚至取胜。
阿尔伯特走到镜前,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天真质子的影子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存在。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仿佛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好吧,维利尔陛下,”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让我们看看,这场游戏最终会是谁赢谁输。”
月光下,他的眼中闪烁着与维利尔如出一辙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