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那声拖长了调的“嗯…”还在空气里打着旋儿,他人已经慢悠悠直起了腰,那双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草鞋吧嗒吧嗒,在泥地上碾了碾,像是要把什么念头也踩进土里。
他压根没管地上还蜷着的白楚,也没理院墙根底下那帮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乡邻,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剑骨”二字和眼下这诡异的场面,都不过是路边瞧见了一棵歪脖子树,寻常得很。
王屠户那大嗓门又嚷嚷开了,带着股看乐子不嫌事大的兴头:“嘿!老道,咋不吱声了?编不下去了吧?还剑骨,我瞧你是昨儿喝多了马尿,这会儿还没醒透呢!”几个挤在门口的半大孩子跟着哄笑起来,学舌似的喊着“贱骨头!贱骨头!”
张婶儿撇撇嘴,似乎觉得这热闹也就这样了,端稳了她的木盆,扭着腰转身就走,嘴里还不忘念叨:“净是些没名堂的玩意儿…白家小子,听婶一句,赶紧去找刘婆子瞧瞧是正经…”
老道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自顾自地在那件油光锃亮、补丁摞补丁的道袍怀里摸索起来,动作幅度很大,掏得那破布袋似的衣裳噗噗作响。他眉头拧着,嘴里嘀嘀咕咕,像是在跟自个儿较劲:“哪儿去了…记得塞这儿了…啧…这破兜…”
白楚还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右手那钻心的疼没减多少,反倒是因为刚才试图动弹,又掀起一波新的痛楚,激得他牙关都在打颤。他看着老道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心里头又茫然又有点莫名的憋屈。这老道,话说一半,扔下个听不懂的词,就只顾着在自己身上搓泥丸了?
就在他疼得吸冷气的当口,老道摸索的动作猛地一停,核桃皮似的老脸上露出点“可算找着了”的得意神色。接着,他就从那深不见底的怀里,掏出了一块东西。
那玩意儿的卖相,实在是一言难尽。
约莫婴儿巴掌大小,灰扑扑、硬邦邦的一个坨,形状不规则,边缘坑坑洼洼,活像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墙根底下抠下来的干泥巴块。但最扎眼的,是它表面覆盖着的那一层厚厚的、毛茸茸的绿色霉斑,绿得发暗,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发黑,结成了痂壳一样的东西。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立刻散了出来,不是单纯的霉味,更像是放了八百年的陈年谷糠混了死老鼠味,又倔强地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奇异甜香,那甜香被浓郁的腐败气息压着,若有若无,反而更勾得人心里头发痒。
“喏,”老道浑不在意地用那乌漆嘛黑的手指捏着这玩意儿,递到白楚鼻子底下,那绿毛几乎要蹭到他的脸,“便宜你小子了,祖传的‘灵糕’,大补!”
墙根底下瞬间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王屠户笑得肚子上的肉直颤:“哎呦我的娘!老道,你这从哪个茅坑边上扒拉来的玩意儿?还灵糕?我看是长了毛的狗屎吧!哈哈哈哈!”
张婶儿还没走远,回头瞅见,嫌恶地皱紧眉头,赶紧快走几步,像是怕那味儿沾身上。
白楚的脸唰一下白了,不是疼的,是恶心的。那玩意儿凑近了看,更觉恐怖,绿毛纤毫毕现,那怪味直冲天灵盖,让他本就翻江倒海的胃里更是阵阵紧缩,喉头上下滚动,强忍着才没吐出来。他下意识地就往后退缩,恨不得离那“灵糕”八丈远。
“咋?瞧不上?”老道眯缝着眼,语气里带着点戏谑,“老子好不容易才从…嗯…一个老朋友那儿匀来的。看你小子骨头精奇,就是身子虚得跟纸糊的一样,一点洪荒之力都扛不住,屁的剑骨,趁早撅折了当烧火棍。”
洪荒之力?白楚愣愣地听着这又一个听不懂的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灵糕”上。那丝极其微弱、却被恶臭衬托得格外诡异的甜香,像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饿,太饿了。从昨天到现在,他粒米未进。那饥饿感像是盘踞在肚肠里的一头活兽,此刻被那点诡异的甜香撩拨,猛地苏醒,疯狂地啃咬着他的理智。
一边是恶心得想吐的本能,一边是饿得发疯的煎熬。他的手疼,肚子更饿。尊严?在这玩意儿面前屁都不是。他看着老道那看似浑不在意、眼底深处却带着一丝探究和期待的眼神,又瞥见周围乡邻那毫不掩饰的嘲笑和鄙夷。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烂命一条,还能更烂吗?这长了毛的玩意,还能比什么更毒?
他猛地伸出没受伤的左手,几乎是抢一般,从那脏老道手里一把抓过那坨“灵糕”,触手硬邦邦、湿乎乎、还带着点诡异的弹性。他眼睛一闭,心一横,张开嘴,狠狠一口就咬了下去。
“嘎嘣”一声脆响,像是咬碎了什么硬壳,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味道瞬间在他口腔里炸开,极致的霉烂苦涩率先攻城略地,呛得他眼泪直流,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霸道的奇异甜腥猛地涌出,粗暴地压过了一切味道,顺着喉咙就往下冲。
墙外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白楚真的把那玩意儿往嘴里塞,那表情像是生吞了活毛虫。
老道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灵糕”一下肚,白楚就后悔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吃食的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庞大到恐怖的能量,根本不等他消化,就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在他肚子里炸开。
那不是暖流,是烧红的烙铁,是奔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那点可怜的承受力,疯狂地在他经脉里横冲直撞。
痒!
像有无数只毒蚂蚁在他骨头缝里爬,疯狂地啃噬。
痛!
经脉被撑得快要裂开,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叫。
胀!
身体像个皮球被疯狂充气,随时要爆开。热,从五脏六腑烧到四肢百骸,血液都像是要沸腾。
“呃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整个人猛地弹动起来,像是一条被扔进热油锅里的鱼,剧烈地抽搐、翻滚,原本就肿痛的右手更是疼得失去了知觉,全身的皮肤瞬间变得通红,青筋暴起如虬龙,眼球凸出,布满了血丝。
巨大的、失控的能量在他单薄的躯体里肆虐,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彻底撕成碎片。
院墙外,王屠户脸上的嘲笑僵住了,变成了惊愕和一丝骇然。张婶儿早已吓得躲远了点,捂着嘴。那些孩子也笑不出来了,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个痛苦翻滚、仿佛下一刻就要死掉的身影。
老道却蹲了下来,凑得更近,那双昏花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楚痛苦的抽搐,筋肉的扭曲,嘴里喃喃自语,这次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劲头是足了点,嗯,底子确实还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