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灰白到透亮，又渐渐西斜，院子里那点可怜的日头挪着步子，把影子拉得老长。白楚还戳在那棵老歪脖子树下，像个僵硬的木桩子。右手举着，食指伸着，对着那块被老道脚丫子比划过的粗糙树皮。
他保持这个姿势快一天了。除了中间被老道拎着耳朵去废墟底下挖了次“加料”的黑泥，又经历了一次痛不欲生的“淬指”和煞气灌注之外，他就没挪过窝。
累。饿。渴。右手从指尖到肩膀，又冷又酸又胀，像是被冻僵后又塞满了冰碴子，稍微动一下都扯着筋地疼。脑子里那点残缺口诀翻来覆去地念叨，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口干舌燥。
可那树上，屁的印儿都没有。
他试了无数次。每次都是憋足了一口气，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拼命调动经脉里那两股拧巴着的冰冷煞气，往指尖逼。偶尔能成功那么一下，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灰气从指头尖冒出来，噗一下，还没碰到树皮，就消散在空气里了。连片树皮屑都没蹭下来。
更多的时候，是失败。煞气要么堵在指根出不来，胀得他只想把手剁了；要么胡乱窜出来，方向歪到姥姥家，把他自己吓一跳。有次没控制好，一丝煞气擦着手背飞出去，虽没见血，却留下了一道冰凉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了半天。
“蠢货！憋住！凝成一股！跟你拉屎似的，一口气怼出去！泄洪哪？！”老道的声音时不时从墙头或者屋檐上飘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他不知从哪儿搞来半只烤得焦黑的野鸡，啃得满嘴流油，一边啃一边看热闹，点评得唾沫横飞。
白楚咬着牙，不吭声，眼睛死死盯着树皮上的某个裂纹，把那当成老道那张可恶的老脸，继续憋气，发力。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橘红的时候，白楚心里的那点火星子，彻底被冷汗浇灭了。绝望像是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到脖子根。这都过去一天了…
他胳膊酸软得抬不起来，浑身发冷，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阵阵发黑。那棵树，那粗糙的、纹丝不动的树皮，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像一堵永远翻不过去的墙。
“算了…”他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地对自己说，“…不行…根本不行…”
他慢慢垂下手臂，肩膀垮了下来，转身想走。太累了，先找点水喝，明天…明天再说…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余光似乎瞥见那树下靠墙根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动了一下！像是一只受惊的老鼠，嗖一下钻进了更深的阴影里，带起几片枯叶窸窣作响。
白楚心里正憋着一股邪火没处发，下意识地就抬起了还在刺痛的右手，想都没想，朝着那动静的方向，把心里那点残余的煞气，猛地一催！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或许是因为转身动作带动了气息，那两股一直别别扭扭的煞气，竟意外地顺畅了一丝，拧成一股比之前更凝实些的冰冷锐气，从他食指指尖迸发而出！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点穿透力的细响！
那道淡灰色的气流，如同一条被激怒的细蛇，猛地窜出，瞬间跨越了几尺的距离，精准地打在了墙根阴影里的一块半埋着的、表面长满青苔的碎砖头上！
啪！
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
那碎砖头表面，那湿滑的青苔，应声被击穿了一个小孔！露出底下灰黑色的砖体！虽然孔洞极小，深不过米粒，但确确实实…留下了痕迹！
白楚猛地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小孔。右手指尖还残留着发力后的刺痛和冰冷空虚感。
他…他打中了？还…还留印儿了？
虽然不是树上…但…
墙头上，老道啃鸡腿的动作停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随即又被惯有的戏谑覆盖。他咂咂嘴，把鸡骨头扔下来，正好砸在白楚脚边。
“哟？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打偏了都能中？运气不错嘛小子！”
白楚没理他的风凉话，心脏砰砰狂跳，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冲上头顶，冲得他有点发晕。他成功了！他真的用这鬼东西打到东西了！
兴奋冲昏了头脑。他猛地转回身，再次面对那棵老树，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刚才那种感觉…那种顺畅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情绪和发力方式，再次将煞气逼向指尖，朝着那粗糙的树皮，狠狠一催！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心态急切，或许是因为力量消耗过大，那两股煞气在他经脉里猛地一撞！竟没有如预想般射出，反而在他指尖剧烈地冲突、震荡起来！
一股冰冷狂暴的反噬之力，如同失控的野马，猛地倒冲而回，顺着他手臂的经脉，狠狠撞向他的心肺！
“噗——！”
白楚眼前一黑，胸口如遭重击，喉头一甜，竟控制不住地喷出了一小口鲜血！血点溅在灰黄的泥地上，触目惊心。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右手无力地垂下，整条手臂像是被废掉了般剧痛麻木，胸口更是气血翻涌，呼吸困难，眼前金星乱冒。
墙头上的老道啧了一声，跳了下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了看他吐出的血，又捏起他的手腕探查了一下。
“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劲使岔了了吧？煞气反噬，伤着肺经了。”老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关心，更像是在陈述事实，“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凝！要凝！不是蛮干！你这‘剑骨头’是筛子做的？一点存量没有，还敢这么瞎霍霍？”
白楚瘫在地上，胸口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撕裂般的痛楚。刚才那点狂喜早已被冰冷的痛苦和恐惧取代。
老道在他怀里摸了摸，掏出个小布袋，从里面捏出一点干枯的、看不出原样的草叶碎末，粗暴地塞进他嘴里。
“嚼了！咽下去！清肺止血的玩意儿，死不了。”
那草叶又苦又涩，还带着土腥味，噎得白楚直翻白眼，但他还是艰难地咽了下去。一股清凉的、带着微弱药力的气息滑入喉咙，胸口的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丝。
老道看着他这惨样，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难得地没有继续嘲讽。他瞥了一眼墙根那个被白楚误打误撞射出来的小孔，又看了看那棵纹丝不动的老树，浑浊的眼里目光闪烁。
“算了…看在你今天走了狗屎运，还吐了二两血的份上…”老道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道爷我发发慈悲，给你露一手…看好了！只教一遍！”
他走到那棵老歪脖子树下，伸出他那乌漆嘛黑、指甲缝里全是泥的右手食指，随意地点在树干上。
没有念咒，没有运气，甚至没什么动作。
白楚屏住呼吸，死死盯着。
只见老道那根手指的指尖，皮肤下，极其微弱地闪过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深邃幽光。
下一刻——
嗤。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仿佛热铁烙入冰水的细微声响。
老道的手指移开。
只见那粗糙坚硬的树皮上，就在他刚才手指点按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深约半寸的指印！边缘整齐，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出，甚至还隐隐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死寂的焦糊气息！
白楚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这…
老道收回手，吹了吹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瞥了白楚一眼，语气懒洋洋的：“瞧见没？这才叫‘留个印儿’。你那叫蚊子叮包。”
他顿了顿，看着白楚那副震惊到失魂的模样，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想学啊？”
“…嗯！”白楚下意识地猛点头，眼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渴望光芒。
老道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溜溜达达地朝院外走去。
“明天…加练。”
声音飘过来，人已不见了踪影。
白楚瘫在泥地里，看着树上那个深邃的指印，又低头看看自己依旧刺痛冰冷的右手，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但他眼睛里，那点几乎被磨灭的火星，又猛地窜了起来，烧得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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