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院落里弥漫着湿土和草木洗净后的清新气息，积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敲打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沈执从石屋里走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同样宽大但干燥的旧衣服，赤着脚，踩在湿润微凉的地面上。
她看到聊苍还站在原地，就在那棵老树下，保持着之前她推开他时的姿势，一动不动。雨水浸透了他的黑衣，布料紧紧贴附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颈侧，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他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去蒸干衣物，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的、俊美而孤寂的雕像。周身那股迫人的低气压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湿冷的水汽，显得更加生人勿近。
沈执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和平常看一棵树、一口井没什么区别。她本来打算去查看菜苗的情况，脚步却微微顿住。
她的视线，落在了聊苍的胸口偏左的位置。
那里，黑色的衣料因为湿透，颜色更深，隐约透出一种不自然的、近乎暗沉的色泽。
沈执歪了歪头，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她改变了方向，朝着聊苍走了过去。
聊苍在她顿住脚步时，眼睫就颤动了一下。当她朝着他走来时，他周身紧绷的肌肉更加僵硬，握着拳的指节微微发白。他以为她是来继续之前“未竟”的推拒，或者是为刚才的行为给出一个他无法理解的“解释”。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再次被那纯粹的、不含恶意的拒绝刺伤的准备。
然而，沈执在他面前站定，却没有看他冷峻的脸，也没有在意他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息。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他的胸口。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那处颜色异常的地方，仰起脸看他，语气带着她特有的、平直的疑惑：
“这里，颜色不一样。”
聊苍微微一怔，顺着她的指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他与秦牧野大战时留下的、真正的伤口。即便以他强大的恢复力，那股蕴含着本质伤害的力量，使得这伤口愈合得极其缓慢。他之前一直用力量模拟着虚假的“伤势”掩盖着它，但刚才情绪剧烈波动，加之暴雨冲刷，或许让掩盖出现了一丝缝隙，泄露出了一丝本源的气息。
他没想到，她注意到的是这个。
“旧伤。”他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防备。他不习惯将弱点示人，哪怕这弱点相对而言微不足道。
沈执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或者说不满足于这个答案。她向前又靠近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极近，近到聊苍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雨后青草般的淡淡气息，能感受到她呼吸间微弱的气流。
她踮起脚尖，为了看得更清楚些。这个动作让她几乎要贴到他身上，湿发的发梢扫过他的下颌，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聊苍的身体彻底僵住，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看着她专注审视他伤口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能如此轻易地靠近他，靠近他最致命的区域，而他……竟然生不出丝毫阻拦或毁灭的念头。
这种毫无防备的、被侵入领地的感觉，让他心脏莫名收紧。
“有点……奇怪。”沈执观察了一会儿，喃喃自语。她似乎感觉到了那伤口处残留的力量波动，但那感觉太微弱，太模糊，无法在她空茫的认知里形成明确的概念。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聊苍瞳孔骤缩的动作。
她抬起那只纤细、微凉的手，轻轻地、毫无预兆地，覆在了他胸口那处伤口的位置上。
！ ！
柔软的触感，隔着湿冷的衣物，清晰地传递过来。
聊苍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那感觉太过陌生，太过……亲密。
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接触，这一次，她的手心直接贴在了他承载着伤痕与力量的源泉之上。那微凉的、柔软的掌心，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灼热而冰冷的灵魂烙印上。
震惊、戒备、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悸动，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坚固的心防。他几乎要下意识地挥开她的手，或者将她再次狠狠禁锢在怀里，以抵御这种失控的感觉。
然而，在他有所动作之前，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温和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从沈执的掌心缓缓渡了过来，渗入他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那力量……
聊苍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是它！
就是这股力量！与秦牧野身上借用的同源，却更加纯粹、更加本质！它没有秦牧野秩序之力那般炽热霸道，也没有之前排斥老刀他们时的冰冷绝对，而是带着一种……如同生命本源般的温和与修复之意，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他被那股奇异力量侵蚀的伤处，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缓感。
她在……给他疗伤？
聊苍死死地盯着沈执的脸。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空茫懵懂的样子，眼神专注地看着自己手掌覆盖的地方，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很自然、很平常的事情，就像给菜苗浇水，或者修理篱笆一样。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这股力量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力量曾险些将他置于死地，更不知道此刻她正在用这力量安抚他的伤痕！
她只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看到“颜色不一样”、“有点奇怪”的东西，就想要将其“修复”到正常状态的本能？就像她维护院落的整洁，救助受伤的人一样？
这个认知，让聊苍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所有的愤怒、委屈、掌控欲，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震撼所取代。
他像一个在黑暗冰原上独行了万年的旅人，早已习惯了寒冷与孤寂，却突然被一簇微弱却纯粹的火苗靠近。他不知道这火苗是什么，不知道它为何出现，甚至本能地畏惧它可能带来的灼伤，但那一点点真实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暖意，却让他冻僵的灵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战栗和……
【渴望】
沈执的手在他伤口上停留了大约十几秒，那股温和的力量也持续输送了十几秒。然后，她像是完成了某项工作，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
“好了吗？”她抬起头，看向聊苍，问道。
聊苍喉咙干涩，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胸口那处顽固的伤痕，虽然远未痊愈，但那股一直隐隐作痛的侵蚀感，确实减轻了许多。
他看着她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第一次，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他无法回应这个问题。回答“好了”，是谎言。回答“没好”，他又该如何解释？
沈执似乎也并不执着于答案。她见聊苍不说话，便当他默认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覆在他伤口上的手，又看了看他湿透的衣服，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石屋走去，边走边说：
“衣服，湿的。要换。”
她的身影消失在石屋门口。
聊苍站在原地，胸口那被她掌心覆盖过的地方，还残留着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和那股温和力量的余韵。他缓缓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缓慢跳动的心脏，以及心脏上方，那处似乎真的“好”了一点的伤口。
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滑落，滴进衣领，带来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要破膛而出的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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