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的回响

石阶仿佛没有尽头。

肆向上走着，身后囚徒那嘶哑的诅咒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脚踝，试图将他拖回那片充满腐败与绝望的黑暗。他没有回头，步伐甚至刻意维持着一种近乎僵硬的稳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东西，正以一种紊乱而沉重的节奏撞击着肋骨。

“鱼饵……”

“母亲旧仆的血迹……”

“第七夜涨潮……船骸在哭……”

“像你母亲当年那样……”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圈扩散的、浑浊的涟漪。

铁门在望。当他重新推开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世界的门扉时，外面依旧是铅灰色的天，冰冷细密的雨丝无声落下。但此刻，这压抑的天光竟也显得有几分刺眼，那咸腥的海风，比起地牢里凝固的恶臭，简直可以称得上清新。

引路的男人依旧像尊石雕般立在门外不远处，看到他出来，空洞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侧身，示意他跟上。

“塔内区域，你可以自行探索。”男人干涩地说道，“除了最顶层的控制室需要权限，其他地方……随你。记住，七天。”

肆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那扇通往灯塔内部的、更为隐蔽的侧门。那扇门同样由厚重的金属铸成，上面雕刻着与岛上那些“艺术品”风格相近的、扭曲而繁复的花纹，像是某种失落的咒文，又像是单纯痛苦的具象化。

男人将他带到侧门前，用一把形状古怪的钥匙打开了门锁，便再次如同幽灵般退入岩石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肆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门内的景象，与他预想的任何灯塔内部都截然不同。

没有盘旋而上的木质或金属楼梯，没有堆放杂物的仓库，也没有灯塔守护者居住的简单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空旷、几乎贯穿了整个塔身的垂直空间。塔的内壁，并非砖石，而是与外部相似的、那种森白的、仿佛某种生物钙化后的材质，触手冰凉，并且……带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震动。

这震动并非机械运转的规律嗡鸣，更像是一种……活物的脉搏。低沉，缓慢，却无处不在，通过脚下的地面，通过接触墙壁的指尖，隐隐传来，仿佛整座塔是一个沉睡巨兽的胸腔，而这震动，便是它沉睡中的心跳。

塔内几乎没有人工光源。光线主要来自塔身高处一些曲折的、天然的孔洞和裂隙，以及……塔壁本身。在某些角度，那些森白的墙壁会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仿佛幻觉般的幽蓝磷光。这光芒时隐时现，如同呼吸般明灭，与那无处不在的微弱震动奇异地同步着。

一条狭窄的、同样由那种森白材质构成的悬空步道，如同某种巨兽的肋骨，紧贴着塔的内壁，螺旋向上延伸，消失在头顶的黑暗中。步道边缘没有任何护栏，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直通地狱。

肆踏上了步道。脚步声在空旷的塔内空间里被放大，产生空洞的回响。他沿着步道缓缓向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内侧的塔壁。触感并非完全坚硬，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不适的韧性，甚至能感觉到那微弱的震动在皮下传递。墙壁上布满了更细密的沟壑与纹路，有些像是天然形成的岩脉，有些则明显是人工刻凿的痕迹——那些扭曲的、与门外雕刻同源的符号，在这里以更大的规模呈现，仿佛记录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或是……某种持续进行的仪式。

越往上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方位，而是弥漫在整个空间，仿佛塔本身，或者说构成塔的“物质”，正用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饱含痛苦的咳嗽声，隐隐约约地从下方深处传来——是那个囚徒。声音经过塔内特殊结构的传导和放大，变得扭曲、失真，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

伴随着咳嗽声，塔壁那幽蓝的磷光似乎骤然明亮了一瞬，那低沉的震动也随之加剧了几分。

肆停下脚步，屏息感受着这奇异的变化。

难道……这座塔的反应，与地牢里那个囚徒的状态有关联？

这个念头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他继续向上。在螺旋步道的一个转折处，他发现墙壁上有一片区域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被反复浸染过的深褐色。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片区域。

指尖传来的，并非单纯的冰冷，而是一种……粘稠的、仿佛尚未完全干涸的湿意。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香气，钻入了他的鼻腔。

是鸢尾花的香气！

淡雅，清冷，与他记忆中母亲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但这香气出现在这里，混合着塔内固有的腐败与福尔马林气味，显得如此突兀、诡异，甚至……不祥！

肆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囚徒的话语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您母亲旧仆的血迹……渗进石头缝里了……”

难道……这片深褐色……

他不敢再想下去，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沿着步道向上攀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接近了塔的顶部。这里的光线稍微明亮一些，来自塔顶那个巨大的、由无数块不规则晶体拼接而成的透镜装置。此刻并非夜晚，透镜没有汇聚光源，只是任由天光透过，在塔内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在透镜装置的下方，塔壁向内收缩，形成一个相对狭窄的平台。平台的中央，赫然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石板上，用某种银色的、仿佛液态金属的物质，勾勒出一幅复杂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星图。或者说，是某种模仿星图的装置。那些银色的线条并非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变化，与塔壁的幽蓝磷光及微弱震动，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肆走近石板，凝视着那些流动的银色线条。它们蜿蜒曲折，交织成一片浩瀚而陌生的星空，但在某些局部，又隐隐与他记忆中家族徽记的某些元素相似。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星图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呓语，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钥匙……银色的……不能给……”

“……克隆……都是假的……蛋糕是谎言……”

“……脊椎……在生长……好痛……”

“……怀表……时间……是循环的……”

这声音破碎，模糊，带着强烈的痛苦与混乱，与地牢中囚徒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空洞、遥远，仿佛来自无数个重叠的空间。

肆猛地环顾四周，平台上空无一人。这呓语，是直接作用于他意识的！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骇，再次将目光投向星图。这一次，他注意到，在星图的某个角落，那些流动的银色线条，隐约勾勒出了一把钥匙的轮廓。一把造型古朴、与他记忆中七岁生夜那天，父亲攥着他的手捅进锁孔的那把银钥匙，惊人地相似！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鱼群，开始在他脑海中疯狂地翻涌、冲撞。

黑暗的船舱……父亲靠近时嘴角那模糊却令人不安的弧度……灯塔窗外刺目的、快速划过的光束……母亲拍打在玻璃上、逐渐模糊的手影……指尖残留的、混合着恐惧与绝望的鸢尾花香……还有那声，仿佛整个世界根基断裂的、沉闷到极点的巨响！

这些碎片，与囚徒的指控，与塔内的诡异现象，与这直接响彻脑海的呓语，正在一点点地拼接、重合。

这座塔，绝不仅仅是灯塔。

那个囚徒，绝不仅仅是囚徒。

他的到来，绝不仅仅是看守。

他是鱼饵，是祭品，还是……钥匙本身？

肆站在平台上，透过那巨大的、尚未被点亮的透镜，望向外面灰蒙蒙的海天。塔内那幽蓝的磷光在他身后明灭不定，如同这座骸骨岛屿呼吸时肺腑间闪烁的鬼火。

探索才刚刚开始，而真相的轮廓，已在迷雾中显露出它狰狞的一角。他知道，地牢里的那双金色瞳孔，正透过这塔的“血肉”，牢牢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低语在塔壁间回荡，记忆在黑暗中苏醒。而第七夜的潮汐，正在看不见的深海之下，悄然积聚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