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箱记忆芯片被我藏在衣柜最深处,像埋下一具骸骨。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拍卖之前的轨迹,上班,下班,对着出租屋惨白的墙壁发呆。只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飘着看不见的灰尘,每一粒都是一个未解的谜。
陈烬把“过去”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连同选择权一起。这是一种傲慢的试探,还是某种形式的……赎罪?我拒绝深想。
直到半个月后,我在常去的便利店买速食饭团,扫码支付时,屏幕跳出一个推送——「科技新贵陈烬旗下‘溯光’实验室主导的新型神经交互项目获突破性进展」。配图是他出席发布会的照片,西装革履,神情疏离,与那晚在昏暗走廊里判若两人。
心脏莫名一紧。神经交互……记忆提取……这之间有没有关联?他投资甚至主导这类技术,是为了什么?
还没理清头绪,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对面是带着笑意的女声,自称是某顶级艺术画廊的经理,姓苏。
“林小姐,我们收到一份指名给您的捐赠,是一幅油画。捐赠方希望它能由您亲自接收并保管。”
油画?我几乎立刻想到了陈烬。除了他,没人会做这种事。
“捐赠方是谁?”
“对方要求匿名。”苏经理的语调滴水不漏,“但作品需要专业的恒温恒湿环境,如果您不方便接收,我们可以提供有偿保管服务,或者……您也可以选择前来观赏。”
我去了。说不出是因为那幅画,还是因为想抓住一点与那个匿名者有关的线索。
画廊坐落在城市最昂贵的滨江地段,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格格不入的身影。苏经理亲自迎出来,热情地将我引向一个独立的展厅。
然后,我看到了它。
画框是低调的深色木头。画布上,是大片大片燃烧般的色彩,浓烈的橘红与金黄纠缠、翻滚,几乎要灼伤视网膜。那是一片被抽象化的黄昏天空,云层厚重,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而在画面的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用近乎隐藏的灰蓝色,勾勒着一个模糊的、背对画面的少女轮廓。她站在画布的边缘,像要融入那片汹涌的色彩,又像随时会被吞噬。
是我。
也不是我。那是他记忆里的,或者说,他笔下的我。存在于那片十年前,我们唯一一次共同看过的,夏日暴雨来临前的黄昏天空之下。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停滞。
“这幅画没有命名,”苏经理轻声说,带着职业性的欣赏口吻,“捐赠方只留下一个创作日期,大约是十年前。笔触虽然略显青涩,但情感非常充沛,尤其是这种色彩的运用,很有冲击力……”
她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十年前。他画下的。在我们分开之前。
原来他记得。记得那个黄昏,记得天空的颜色,记得……我站在那里。
可是,为什么是背对?为什么是那样一个渺小、模糊、几乎要被狂野色彩淹没的背影?
“林小姐?”苏经理似乎察觉到我的失态。
我猛地回过神,指尖冰凉。“我……我需要考虑一下如何安置它。”
“当然。”她微笑着递给我一个纯白色的信封,“这也是捐赠方嘱咐,一定要交给您的。”
指腹触到信封,里面是硬质的卡片。我捏着它,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匆匆离开了画廊。
走到江边,傍晚的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胸腔里的闷痛。我靠在栏杆上,拆开了信封。
里面不是卡片,是一张对折的画纸。边缘已经有些泛黄毛糙。
展开。
纸上是用铅笔快速勾勒的素描。线条流畅,甚至有些凌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灵气。画的是同一个黄昏,但视角完全不同。画面上,一个女孩侧坐在草地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边的草叶,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像是无奈,又像是温柔的弧度。阳光勾勒着她耳畔散落的碎发,脖颈的线条纤细脆弱。
是我。正面。清晰的,温柔的,被仔细凝视过的我。
素描的右下角,有一行早已干涸的、蓝黑色墨水的字迹,因为年深日久,有些晕开,但那熟悉的、带着点锐利笔锋的字体,我认得出来。
「真想,把这一刻的黄昏,和你,都私藏起来。」
日期,是我们分开前一周。
江风呼啸着穿过身体,我扶着冰凉的栏杆,几乎站立不住。
一幅是十年后匿名送回、色彩暴烈、将我置于边缘模糊背影的油画。
一幅是十年前笔触青涩、藏着私密爱语、温柔凝视我的素描。
哪一个才是真的?
哪一个,才是他真正想让我看到的?
他把选择权给了我,连同这箱记忆芯片,连同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他把破碎的真相和温柔的假象一起摊开在我面前。
然后,他沉默地,等着我的判决。
我看着江对面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其中某一扇窗户后面,可能就坐着那个布下这一切谜题的男人。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但此刻,那冰面上,清晰地倒映出十年前黄昏的光,和那个写下私藏字句的少年。
我攥紧了手里泛黄的素描纸,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
他问我如何处理。
我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是背影?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把这些早已蒙尘的过去,一件件,重新擦亮,摆到我面前?
我需要的,不再是躲藏,或者毁灭。
我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来自陈烬的,真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