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2

那场席卷一切的飓风终于过去了。

生活像退潮后的沙滩，露出它原本平淡，甚至有些粗粝的质地。我依旧上班，下班，在便利店解决晚餐，对着出租屋的墙壁发呆。只是衣柜最深处的金属箱，和画廊里那幅未取的画，像两块沉在心底的暗礁，提醒着那片刚刚远去的惊涛骇浪。

陈烬那个在会议室外的点头，像一声悠长的、定音的槌响。没有后续，没有纠缠。他彻底退回了他的世界，那个由资本、数据和冰冷理性构筑的堡垒。财经新闻上偶尔还会闪过他的名字和“溯光”的消息，但那些已经与我隔着一层厚厚的、安全的玻璃。

起初，恨意还会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探出头，带着熟悉的辛辣。但渐渐地，它被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疲惫感覆盖。恨一个人，原来也是极耗心神的事。当那个被恨的对象不再提供新的刺激，只是沉默地存在于某个遥远的坐标，恨意本身，也仿佛失去了燃料，慢慢冷却，凝固成一块不再尖锐的、灰色的石头。

我开始能睡整夜的觉，不再被后台的对话和奔跑的脚步声惊醒。速食饭团的味道依旧寡淡，但至少能顺畅地咽下去。

有一天周末，我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去往江边画廊的公交车。没有目的，只是觉得该去一趟。

还是那个苏经理，笑容得体，引我走向那个独立的展厅。那幅画还在原地，燃烧的天空，模糊的背影。

我站在它面前，看了很久。

这一次，那片汹涌的色彩不再灼伤我的眼睛。那个渺小的、背对的轮廓，也不再仅仅代表着被抛弃和遗忘。我好像能透过那片狂乱的笔触，看到作画者当时无法安放的痛苦和挣扎。那不是一幅关于“我”的画，那是一幅关于“他”的忏悔录，用色彩和线条书写。

“林小姐，您考虑好如何安置它了吗？”苏经理轻声问。

我摇了摇头。

“就让它留在这里吧。”我说，“偶尔，我会来看看。”

她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当然，这是您的权利。”

离开画廊，江风拂面，带着初夏微暖的气息。我沿着江岸慢慢走，看着浑浊的江水裹挟着零星垃圾，沉默东流。

有些东西，大概就像这江水里的泥沙，注定要沉淀下去，无法打捞，也无需打捞。

回到公寓，我第一次主动打开了那个金属箱。一枚枚黑色的记忆芯片，安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像一颗颗异色的瞳孔。我拿起贴着“A-009”标签的那一枚，在指尖摩挲了片刻，然后将它放回原处，合上了箱盖。

我没有删除它们，也没有打算再次观看。

它们是我的一部分，如同伤疤是皮肤的一部分。丑陋，但真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重复。我甚至开始能尝出不同品牌速食饭团之间细微的口味差异。

直到一个普通的黄昏，我加班回到公寓楼下，看到一个眼熟的、穿着某高端品牌制服的工作人员，手里捧着一个扁平的、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等在那里。

“林小姐？”他确认了我的身份，然后将盒子递过来，“这是给您的。”

盒子上没有卡片，没有署名。但我几乎立刻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回到家，拆开包装。里面是那幅素描。十年前那个黄昏，侧坐在草地上的，低着头的，嘴角带着温柔弧度的我。铅笔的线条有些模糊了，但那份静谧和少女情态，依旧鲜活。

他把它送来了。没有经过画廊，直接送到了我手里。

我拿着画，在渐渐暗下去的房间里站了很久。然后，我找来一个最简单的相框，将它装裱起来，挂在了床对面的墙上。

那里，原本空无一物。

挂好之后，我退后几步，看着它。

画里的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十年后的风霜雨雪，一无所知。

我看着那个一无所知的自己，心里没有波澜，没有怀念，也没有悲伤。

只是一种遥远的，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平静的凝视。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毫无意义的垃圾广告推送。

我低头看了一眼，随手划掉。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浮动的、无声的光海。

我知道，关于我和陈烬的故事，早已在那个记忆实验室里，伴随着他崩溃的颤抖和那句“碎了”的哀鸣，彻底终结了。

没有后续，没有番外。

只有这片被共同见证过的，广袤的，下过一场暴雨的，沉默的废墟。

而我，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呼吸着。